宮裏的女人老得最慢,一方麵是由於她們的日子過得慢,另一方麵,她們駐顏有術。
雖然不能有幸獲得柏煬柏洗澡水那樣的寶物,她們也各有各的辦法。譬如淘米水洗發可以使頭發烏黑,譬如服食一定量的微毒苦杏仁可以讓肌膚潔白,再譬如說,水煮紫河車,吃了使容顏煥發,好像驟然年輕幾歲一般。
紫河車是人胎裏帶出的東西,沾著股陰氣,在宮裏是絕對禁止用的,因此知道的人並不多。不過這次托羅白瓊的福,整個宮裏人都知道紫河車能美膚,以及羅妃娘娘很恐怖,用那種東西維持美貌的事。
今天早上,“嬪妃為先帝殉葬”的聖旨頒下,宮裏麵是幾家歡喜幾家愁,再也不曾想到,從前最引以為傲的美貌變成了負擔。因為聖旨上說的是,“上循孝義,下諒古例,意甄選十名容顏昳麗之嬪妃隨先帝入皇陵!”
二十九位先皇嬪妃,十個準死名額,十九個免死名額,又是宮中一場新滋生的搏鬥。那些年輕美貌的,又不敢公然毀壞容貌,被爆出去更麻煩,隻好別求蹊徑。
一些人把眼光放在了年幼的十六公主身上,那小女娃的生母張美人是“準死名額”的榜首,她娘死後肯定得找一個身份相匹配的養母,將可愛的公主殿下撫養成人。
一時間,十六公主的寢殿門庭若市,把小公主嚇得哇哇啼哭。後宮的主事新嬪妃還沒確立,太妃人人自危,宦官宮女又管不起主子,最後亂成一團。
“嫂子,咱們家裏比這還亂,你都不回去管管?”
說話的是孟家大小姐孟靜,她通過特殊途徑入宮,專程來勸何當歸回家。“我們收到家書說,七哥過兩日也要回來了,家裏沒有你怎麽行。”
“是嗎。”何當歸擺開棋盤,邀請孟靜入座,“難得你進宮一趟,下盤再走吧。”
孟靜蹙眉,“什麽意思,嫂子還不想回去?是擔心上次和風大少的事被母親記恨嗎?不會,其實她很開明的,這些小事過兩三天就忘了。”
“白子還是黑子?”
“白子。”孟靜在棋盤邊角落下一子,不死心地遊說道,“七嫂,你這種行為在律法上叫做‘逃妻’,萬一七哥一個想不開去衙門告你,你就慘了,要被罰去礦窯挖煤!”
何當歸暗自好笑,問:“家裏究竟出了何事,婆婆有甚處理不了的。”
孟靜憤憤,“不就是七房那個紫霄,我敢篤定是她在背後興風作浪,自從七嫂你走後家裏就沒肅靜過,每次都有一個她。”
何當歸落下黑子,眯眼回憶,“有這麽一號人物,我在孟家住著時從未見著過,怪哉。”
“所以說你回家坐鎮,不管什麽山精樹妖都避退三裏了呀!”興奮揮拳頭。
“敢情你拿我當驅魔法師了!”
二十步棋裏,黑子輕鬆解決了白子。孟靜輸人不輸陣,單手叉腰宣布道:“總之七嫂你不跟我回去,我就長住在宮中不走了,每天用我的臭棋來煩你!”
何當歸笑容可掬地說:“那敢情好,宮裏情形你也看到了,年輕的皇帝英明威武,禮賢下士,不幸沒有一位合他心意的後宮賢內助。小靜你是名門淑女,世上再也找不到你這樣好的人,雖說和寧國公主府定有婚姻之約,但哪天聖旨落到頭上,他們也不敢和皇上搶人呢。”
“七嫂!”小臉憋得通紅,三分羞,四分惱,“我說正經的!”
於是斂笑道:“那我也把正經話說與你聽,我在宮裏有個大仇人,眼見要翻不了身了,我一定要親眼見證了那一幕才肯離去。”
“那要等多久?危不危險?還是跟七哥商量下吧?”孟靜麵露憂色。
“就快了。”
送走孟靜,收拾著淩亂的棋盤,何當歸隱約覺得忘了什麽似的,待想時又抓不到。等晚膳上來,調羹攪拌清粥時,“啪嗒”落在地上。她用膳不要宮女們服侍,因此屋裏沒有其他人在場,這樣失著神,彎腰去撿地上的碎瓷片,不小心劃傷了手指,血流了不少。
她不禁掩麵哀呼道:“青兒,竟完全把她忘掉了!那傻丫頭入宮兩天卻沒有一絲音訊,不會是還在筐子裏睡大覺吧?不對,她睡餓了,還是要吃飯的,旁邊的禦膳房並沒有遺失菜品的匯報。”
由於後宮沒有管事的嬪妃,朱允炆不知道怎麽想的,不著急選妃,反而來拜托何當歸先幫忙辛苦兩天。所以,現在她手攥幾把沉甸甸的黃銅鑰匙,管起了那些妖妖嬈嬈的太監和七嘴八舌的宮女們。
其實全是些瑣碎非常的雜事,手裏過的銀兩也不多,加起來不到五千兩,經手的也是禦膳房幾隻乳豬幾頭牛、公主幾個奶娘幾套新裙子的小事。可這個芝麻小官,丁點兒權力不知怎麽被傳的,說新皇上很器重她,什麽都聽她的,把整個後宮交由她處置。
曾在宮裏住過的她,明明清楚宮裏人的嘴巴編造故事的厲害之處,但是無意中聽到最新版本的“皇上迷戀清寧郡主很久了,從還是長孫殿下的那會兒就是了,不過被先皇駁回,雙方隻能默默相思,郡主也隻能含淚嫁給不喜歡的人,如今風水輪流轉,沒有皇上辦不到的事……估計未來的皇後就是她了……”
多麽動人的感情,天知道她跟朱允炆生分的就像夾生飯,冷淡的就像凍豆腐!
無力捂臉,她一定是看禦膳房的菜單太久,人也變遲鈍了。
出了那樣的流言,在勢力眼成風的宮裏,她一夜成名,變成宮中人人巴結的對象。連朱允炆也有所耳聞,但表示愛莫能助,就算是皇上也管不住別人吃飯喝水和製造謠言的嘴,總不能下道聖旨澄清吧?
何當歸不禁腹誹,如果謠言傳的是他登基不是正統,傳位詔書有假,燕王才是王道,看朱允炆還會不會如此悠然,坐著看笑話!
估計孟靜也是在宮外風聞了她和皇上的“苦戀”,才設法進宮阻止的。隻能寄望謠言不要在民間傳得太凶,被寫成話本,製成戲劇。真是那樣的話她就考慮改名換姓了。
被朱允炆委托的時候,她倒想一口推辭掉,可轉念又想,朱允炆看上去再沒有威嚴,也還是皇帝之尊。應了“伴君如伴虎”那句老話,即使現在跟她和和氣氣的,人家說出的話也是聖旨。若是老皇帝同樣開口一句話,她絕對沒膽量公然駁回的。
“唉,真麻煩……”何當歸覺得自己是夜路走多遇見鬼了,才會變成如今的尷尬局麵。頂著郡主的頭銜在宮裏行走,所有人卻恨不得對她三跪九叩,從頭發絲一直讚美到她腳麵上的一隻癩蛤蟆。始知道被人膜拜也是很痛苦的經曆,加上瑣碎事纏身,竟把青兒忘得幹幹淨淨了。
總之先從禦膳房後巷找起好了,一個大活人絕對不可能弄丟的,宮裏沒人認識青兒,也不會加害她。
簡單包紮了受傷的手指,何當歸繞開門口提燈的宮女,悄無聲息地溜出門去。她走後不久,屋外的宮女就敲門了:“郡主,飯菜用好了嗎?還有什麽要添的嗎?”
屋裏當然沒人應聲,幾名宮女嘀嘀咕咕討論了一會兒,有人覺得是何當歸不想受打擾,有人說飯菜不可口,如果她們找來更可口的菜肯定能在郡主麵前留下好印象。最後終於半敲半推開了門,隻看到空空蕩蕩的房間,幾乎沒動過的飯菜,再加地上一小灘血跡,引發了各種微妙的猜想。
是遭遇刺客的現場嗎?不,宮中守衛森嚴,刺客闖進來也不認路呀,外麵都沒聽到任何動靜!一定是熟悉宮中路徑的人幹的,說不定有人暗戀皇上,嫉妒清寧郡主,悄悄綁架了她……
宮女太監商議後,刻不容緩地把這一危情上報給皇帝。
新登基的朱允炆忙得睡覺的工夫都抽不出來,不光日日批閱奏折到深夜,還包攬了從前沒涉獵過的軍國大事,想盡快把軍權掌握在手。這種焦頭爛額的情形下,聽到上夜太監一臉緊張道:“陛下,大事不妙,清寧郡主出事了!”
朱允炆疲憊抬眼:“何事?”
繪聲繪色地描述了現場的慘狀,並加以分析,太監一臉期待地望著朱允炆,眼神活似等待主人摸頭的小狗。
朱允炆打個哈欠,低頭繼續和一疊奏章做奮鬥。
“皇上,郡主她……”太監察言觀色,軟言請示聖旨。
朱允炆微微皺眉,冷聲道:“這等小事別來煩朕,讓負責的人去處理,下不為例!”
太監傻傻一呆,等聽明白了聖意,她臉上的沉痛表情如喪考妣,恨不能當場切腹以死謝罪。叩頭,退下。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這件事被迅速傳開,宮裏人一下子聽說了郡主失寵於聖上的消息,郡主喋血房間,下落不明的事反而被大多數人忽略了。但是,其中一個黑臉宮女聽聞之後卻麵色大變,先是衝去事發房間,仔細看了地上的血,又去察看撤下的飯菜,拿著銀針試毒。
最後,黑臉宮女竟然不顧太監阻攔,徑直衝進了禦書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