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渾噩噩過了一夜，林辰挖了塊冰雪，待其化水，把頭浸入冷徹骨的雪水，良久，林辰猛然抬頭，大口呼吸，渾身上下打了個激靈。
洞外依然冰天雪地，昨晚恍如夢一場。
林辰自嘲，自己何時變得如此迂腐？不過一女子而已，蓬萊十多年，什麽奇人異士沒有見過？搖了搖頭，大步出走洞外。
千岩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岩泉，栗深林兮驚層巔
連雲之巔，千年積雪，像一位久經滄桑的白衣老人安詳地臥在那裏。
真正登上極頂，舉目四望時，那壯觀的景象，林辰血液沸騰，整座山峰就像在霧裏飄著一樣，俯瞰足下，白雲迷漫，環視群峰，雲霧繚繞，一個個山頂探出雲霧外，似朵朵芙蓉出水，一覽眾山小！
林辰從芥子中拿出酒壇，一把拍開封口，舉頭痛喝，這一刻，心中的鬱悶全都拋諸腦後！
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依有幾人？
“啊！”林辰不禁仰天嘯喊，暢快淋漓！這一刻，體內的氣機翻江倒海，流通全身,多日未完成的大周天此刻竟一蹴而就。
突的，林辰聞得背後一陣動靜。
卻見眼前空間一陣扭曲，一個白發蒼蒼，鶴發童顏的老翁憑空出現在眼前！
拄著不知何木所雕的拐杖，一身古舊的道袍，端的仙風道骨，猶如仙人！
林辰驚訝之餘，心中更是生出幾分親切。從眼前老翁身上，似乎看到了昔日老頭子的影子。
老翁看著林辰，點了點頭。“孩子，我注視你很久了…”
“呀？”林辰詫異。
“您老是……”
“吾乃蜀道山神，喻鳧！”
民間將山嶽神化而加以崇拜。從山神的稱謂上看山神崇拜極為複雜，各種鬼怪精靈皆依附於山。最終，各種鬼怪精靈的名稱及差異分界都消失了，或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互相融合了。演變成了每一地區的主要山峰皆有人格化了的山神居住，在修仙界中，山神又被稱為一方土地之靈。
《荒誕經·神魔篇》曾言：“山林川穀丘陵，能出雲，為風雨，見怪物，皆曰神。”
雖從古籍中看過並不詳細的記載，林辰還是第一次看見山神之流，當下一愣，隨即釋然，天下之大，荒誕奇聞，本是無奇不有，更何況修仙對凡間之人來說，本來就是荒誕怪談。如果不是老頭子帶他上蓬萊，如今他不過一無知小兒罷。
“未知山神此話何解？”林辰行了一個後輩禮，說道。
“老夫乃蜀道山神，也是汝等凡人欲上蜀山求取天道的最後考驗！”喻鳧嗬嗬笑道，輕拂長長拖到地上的胡須。
林辰聽的此言，笑道：“未知山神考驗小子什麽？”
“從你上蜀道至此，一月有餘，老夫便一直注視你，無數的困難險阻，從來沒看你露過膽怯之色，心誌之堅定，少有罕見！”喻鳧說到著，雙眼突然精光一閃。
“老夫問你，汝，欲何修仙！”
此話一落，頓時，風雷大作，卷起滿天雪花！天地為之色變！
汝，欲何入道！猶如暮鼓晨鍾，擊在林辰心頭，拷問道心！
頓時！
林辰眼前恍惚，時空交錯，出現一幅幅畫麵，封塵心底的記憶如缺堤洪水，蜂湧而至！
……
西北邊荒，地處偏遠，有一個叫岐山村的小村莊。
一天，一老嫗帶一還在繈褓中的孩子出現在村子裏。
數年過後，小孩慢慢長大，村裏卻從來沒有人看到他哭過，小孩雙目無神，嘴上始終掛著癡呆的笑容
這顯然極為怪異，愚昧的村人逐漸恐慌，對他們敬而遠之，有甚者認為這小孩是妖怪轉世。
“……我苦命的……孩子，姥姥不行了……不能看著你長大”，臉色異常蒼白，沒有一絲血色，老態龍鍾的老婦，顫抖的雙手輕輕撫摸孩子的腦袋。
“孩子……你自小沒有爹娘……如今姥姥不在了……你要好好活下去…笑著活下去……”
手，無力地跌落。
看著安詳得如同睡著的老嫗，孩子紫色的眼眸，平生第一次抹滿了哀傷的色彩。
“打死他，打死他！他是怪物，不會哭不會說話的怪物！”跌跌撞撞地匍匐著，孩子雙手互著腦袋，默默承受著村中孩童的毆打。
麵對村中大人看到他如見妖怪的慌張，漫罵，孩子仍是掛著那絲疑似輕笑的癡呆笑容，雙手卻緊緊地握緊拳頭，指甲狠狠地刺進肉心兒裏。
默默忍受。
……
畫麵一轉。
“咦！”一聲驚訝，猶如炸雷，一個衣服邋遢，卻仙風道骨的老道坐著金光璀璨的葫蘆從天而降。
村中人何時見過如此神人，當下大呼“神仙”，一個個匍匐地上，毆打小孩的孩童也停止了手腳，瞪大眼睛，怔怔地看著那個老道。
卻見的老道大手一揮，把小孩招至跟前。
“他們辱你罵你欺你笑你，你為什麽還在笑？”老道神情冷酷問道。
孩子沒有回答，仍是嗬嗬笑著。
一村人壯著膽子，唯唯諾諾地說道：“神仙大人，這小孩是怪物轉世，誰也不知道他哪裏出來的！他是災星！是禍鬥！”
“哼！”聲如驚雷，炸在每個人的心中。
“放肆！老夫沒問你們！”
第一次的，突兀的，孩子稚嫩的聲音在眾人耳中響起，“笑，也有很多種的，我自己是明白的，隻是，他們懂麽？”
眾人不明所以，麵麵相覷，老道卻詫異無比，隻有他聽懂小孩的言笑之意。
誠然，人世百態，笑自有很多種，有的笑歡愉，有的笑勉強，有的笑餡媚，有的笑酸苦。
隻是，不過三、四年幼小孩，卻如何懂得過中因果？
“你，可願跟我走？”
老道平生的，起了想多管閑事的想法，更何況，他感到這小孩雙目，深藏一股恐怖，連他也忌憚的，說不出的詭異。
“你能給我什麽？”
小孩仰頭問道，聲音小小的，卻讓在場的人心頭泛起驚悚之感，他紫色的眼眸中透出純真無比的神色，猶如一顆明淨琉璃，不曾為人間煙火蒙塵。
“哈哈哈！”
老道突然大笑，“老夫乃修仙之人，你不想學我這樣飛來飛去的本事麽？”
小孩搖了搖頭，紫色的眼睛掃過下麵顫抖戰栗的村人，小小的拳頭忽的握緊，“我想做壞人！如果你是壞人，我便跟你走！”
第一次聽的如此有趣的話，老道大笑，“哈哈！有趣！老夫是天下第一大壞人！你便跟我走吧！”
小孩點點頭。
“你叫什麽名字？”，天際中，老道看著這個絲毫不知道畏懼的小孩問道。
小孩搖了搖頭，“不知道，以前姥姥都叫我‘苦命的孩子’。”
老道大笑，“你的命我都看不透，何苦之有？”，看著小孩那雙猶如日月星辰一般明淨無暇的淡紫雙眸，“罷了，以後你便隨老夫姓林，我也正好缺個采藥童子，以後你變喚作林辰吧！”
……
畫麵再次一轉。
四年過去，小孩怔怔看著手上跳動的黑白火苗，慢慢凝煉著老道交代的九轉龍虎金丹，他又陷入了迷茫中，因為老道再一次問他：
“你，如今還想做壞人麽？想入道麽？”
小孩輕輕搖了搖頭，眼神迷離。
老道輕歎一聲：“或許，他日有機緣的話，你把這顆凝老夫一生心血的龍虎丹煉成了，就有答案了。”
……
一幕幕記憶飛快的輪轉。
小孩已長大成人。
“修仙入道，修的長生不老又怎樣？人生在世，但求平安喜樂，若不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縱使活上千年萬年，又有何意義…”
……
“還記得老夫曾經問過你的問題？如今可有答案？”
……
記憶如潮水盡退，林辰的思索一下子拉回現實，他笑了，沉吟片刻，突然抬起頭來，眼神露出前所未有的堅定。
“當我還是一山野孩童的時候，有人就問我想不想修仙入道，我搖頭，說隻想做個壞人。”林辰突然一笑。
“時過幾年，我再一次接觸這個問題，我更加的心中迷茫。”
“等我長大成人，我遇上了一對生死相契的神人，女的告訴我，修仙入道，修的長生不老又怎樣？人生在世，但求平安喜樂，若不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縱使活上千年萬年，又有何意義？她的話讓我衝擊很大，修仙入道，到底是為了什麽？”
林辰停了一下，似乎又陷入往事中，過的片刻，繼續說道：
“直到數個月前，我離開了我最親敬的人，臨走時他再一次問我，我還是沒有答案。”
喻鳧靜靜的看著眼前少年，聽著他的話。
數千年來，閱人無數，卻從來沒看過，像眼前少年這樣迷茫徘徊的人。從前亦有上來蜀山的人，被問到這個問題，無一不是不假思索就回答修煉仙道，但求長生！
“孩子…如今，你，明白了麽”，喻鳧老翁緩緩說道。
聲音宛若九天雷動，震撼人心，這一刻，連風雪也突然靜止。
林辰搖了搖頭沒有回答，突然指了指自己的本心，燦然一笑，大步走上天梯，那玄光耀目的屏障，這一刻，宛如虛設——少年單薄不失堅韌的身影，一穿而過。
不為成仙，不求長生。
我追求的，沒有任何人可以明白，也沒有任何人可以知曉，我追求的，隻有我自己懂。
“嗬…嗬…嗬！”，喻鳧一撫白須，身影再一次朦朧，漸漸消失在風雪天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