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天地間仍舊灰蒙蒙的一片,隻是天際上的萬裏墨雲,越積越多,遮天閉月,隱然間依稀可以見到一個深深不可見底的巨大漩渦,如同九幽妖魔張開了大嘴一般,倒掛在其中,又仿佛是通往幽冥的入口,這等千百年罕見的氣象,實在讓人打從心底不安,尤其像蜀山這等懸空在神州東方中原大地上空的仙家之地,越是與天接近,蜀中的人便越是能感受到這股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天威。
山崖邊——
“這場雨,怎麽還不下?”
燕若雪看著天色,蛾眉輕皺。
林辰如往常一般躺在那顆屹立在萬丈懸崖邊上的巨石,仰望著蒼天,清風中帶著一絲雨意,清涼之極,聽得師姐這話,林辰伸出了手,往虛空中輕輕一抓,仿佛那樣便能觸摸到天上飄飛的雲翳一般。
手掌放開,卻是什麽也沒有。
看到林辰這少見的孩子氣的動作,燕若雪微微一怔,目中含笑,輕輕道:“師弟在想什麽呢?”
“在想小時候的事。”林辰應了一聲。
燕若雪一楞,似乎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師弟說起過他的童年之事,當下靜靜地俏立一旁,頷首不語。
“兒時,我也是如此,天天躺在高山之巔,前方大海茫茫,極目之處,無邊無界,於是,我老在想,這個天地,是不是便是這個樣子的?而我,卻不能再進一步?後來我來到蜀山,習得道法,也經曆過許多事情,才發現,原來我所看到的那片蒼天,不過是這個婆娑世間中的滄海一角罷。”
林辰眯著眼,幽幽的月華被隱於雲層之後,餘輝卻把那一片墨雲染得一片黃暈,又道:“從前便有人一直問我,修仙到底是為了什麽,而我,又想要什麽,我一直迷茫著,直到我遇到了師父。”
燕若雪聽到這裏,忽道:“那你如今可有答案?”
林辰笑了笑,輕輕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道:“我追求的,沒有任何人可以知曉,有時候可能連自己也不甚明白,我追求的,或許僅僅隻是心中認為對的事罷。”
他忽的張開了雙臂,仿佛要把眼前這片天擁入懷中,仰天道:“正如此刻,我所想著的是,我要這片天,再也遮不住我的眼。”
說著,林辰側頭看向那位溫柔清麗的師姐,笑道:“這很幼稚,是麽?”
燕若雪沒有說話,目光從林辰身上移開,落到遙遙天際中,一對在蒼天墨雲下相依相偎,振翅高飛的不知名的靈種飛禽身上。
靜默片刻,燕若雪忽然微笑道:“其實,它們反而比我們快樂,不是麽?”
林辰神色有些迷離,是啊,或許自己也不過想如它們一般,於茫茫世間,無拘無束,任自逍遙罷。
兩人的目光,緩緩從已成兩點幾乎看不清的飛鳥身上收了回來,一時都沉默不語。
也不知過了多久,燕若雪忽道:“想看‘雪飄人間’麽?”
林辰微微一怔,向她望去。
降雪仙劍,無聲無息地立於眼前,在幽暗中輕輕散發著柔和的光亮,照亮了周圍些許地方。夜風冷冷吹來,將她一身淡色霓裳,輕輕吹動。
燕若雪靜靜地俏立在夜霧飄渺間,就在林辰不明所以之時,隻見得她指訣一引,降雪仙劍便化作長天秋水,在黑夜裏歡暢奔流,此夜無月,少女纖纖素手中的仙劍,所發出的柔和光澤,便如那如水一般溫柔的月光,在婉轉騰挪之間,把這片不大的懸崖映亮。
四周寒氣彌漫,溫度降了下來。
片刻之後,這片小小的天地間,竟然紛紛揚揚地落下一片、兩片,乃至漫天晶瑩潔白的雪花來,林辰怔住了,回過神來的時候,卻發現這裏已然成了一片冰天雪地——而那位師姐,正如月中仙子一般,持著仙劍,在漫天雪花之間輕舞旋動,影態綽約,踏雪無痕,抬手間盡是綿綿的似水柔情。
少年一生之中,所見過三位女子的舞姿,要說冰靈兒之月舞,淒美動人,凰冰璃之劍舞,風華絕代,眼前這位溫柔怡懌的師姐的身姿,則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恬澹清靈之美。
不知為何,那夜的與這位師姐的對白,浮上心頭——
“要說喜歡,我喜歡雪。”
“雪?”
“嗯,聽娘親說,我出生在一個雪花紛飛的月夜裏,二十多年前那個夜晚,蜀山上滿天飄雪,千古奇觀,被譽為蜀山史上最美的一晚呢。”
雪花神劍,雪飄人間。
這便是燕若雪。
……
許久之後,飄飛的雪花不再,降雪仙劍緩緩的從空中落了下來,那鋒銳的劍鋒如刺雪一般,入地三分。
燕若雪輕輕的喘息著,然後慢慢的平靜下來,目光抬起,卻有淡淡的苦澀。
“這一劍訣,讓倩兒受苦了,當日我不該我授予她的。”
她靜靜地看著林辰,幽幽的說道。
※※※
隔日,青雲道場上。
原本剩下的四個位台已然拆去,此刻道場中心,卻是一個偌大的,比以往木築的位台還要寬廣的,由數名弟子連夜用“土咒”之術所造成的大台,大台之下,一眾蜀山弟子圍在一起,前排坐著的都是各脈的首座與各閣長老,這也意味著,六脈會武這蜀山的十年盛事,不知不覺間已到了尾聲。
場上到處都是議論聲,尤其是忘塵的弟子,更是滿臉興奮之色,畢竟這大會前四之位,昨日已產生——忘塵峰林辰,忘塵峰燕若雪,離戈峰林煊,大衍峰寧歸邪,前四之位,忘塵峰占其二,相比之下幾脈的弟子,一向高傲示人的驚神峰弟子和的焚閻峰弟子,則顯得有些愁雲慘淡,至於冰月峰的一眾女子們,則是一臉淡然,畢竟這將近十年中,在凰冰璃的輝煌之下,這些女子們早已看慣了太多的榮耀與虛名。
隨著“當——”一聲渾厚悠遠的鍾鼎聲響起,四周的喧鬧聲迅速地安靜了下來,這一刻,幾乎所有弟子的目光,都帶著無比的崇敬之色,全神貫注地落到了那個正徐徐步上大台的老人家身上。
這似乎還是蜀山弟子們第一次與掌門如此近距離的相見,這個執掌蜀山近千年之久,被世人傳述的神乎其神的老人,玄門正道的領袖,有著太多太多讓人耳熟能詳的輝煌過去了,他便如一本經世著作,寫滿了歲月的滄桑與厚實,可以說蜀山如今的興旺繁盛,離不開這個老道的勵精圖治。
隻是此刻,玄霄子真人一身簡樸的道氅,臉色沒有人們想象中的莊嚴肅穆,他一臉慈睦的微笑,讓人如沐春風一般。
“諸位,到今為止,老道很是欣慰,看到這一代各脈門下人才濟濟,實乃我蜀山之福,尤其是六脈會武,已決出了你們這一輩中的前四位弟子,日後光大我蜀山門楣的重任,便交給你們年輕人,老道也可以安心頤養天年了,嗬、嗬。”
說到這裏,他微笑著環顧四周的弟子們一眼,向禦劍閣執掌蜀山刑罰的四位長老點了點頭,徐步走下了大台。
台下頓時人情洶湧,爆發出一陣如潮水般的掌聲,久久不息,無數弟子心中又是振奮,又是感動莫名,凡人的歲月,區區百年,修仙者的歲月,雖然陽壽隨道行高深而大大延長,可悠悠千年,對這些年輕人來說,實在太長了太長了,即便是這位老人家道法天人,也該累了。
這時,隻聽的禦劍閣玄氣長老的聲音響起——
“今日.比試,忘塵峰燕若雪對離戈峰林煊,忘塵峰林辰對大衍峰寧歸邪!”
聽得此言,沉默地立在燕驚塵身後的林辰,輕輕抬頭,看向不遠之處大衍峰方位的人群,寧歸邪正好看了過來,兩人相視一笑,移開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