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抬起頭,看向了眼前的師父,燕驚塵冷漠如昔,整個人立在那裏,茫茫風雨在他身上留不下半點痕跡,所謂遺世獨立,也不過如此。
這對貌離神合的師徒,就這樣靜靜相視片刻,然後,少年上前幾步,直了直腰,帶著一絲正色,低聲道:“師父,我勝了。”
當年看似不可能完成的承諾,就在這一聲短短的話語中,實現了。
燕驚塵的目光,落到眼前這位少年身上,默言片刻,淡淡道:“身為我唯一的傳人,我從不懷疑你有這個能力,隻是,我卻沒想到你的成就,有些超出我的期望之外,很好。”
林辰怔了怔,似乎這麽多年來,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位出塵若仙的師父對他露出讚揚之意,他不禁向師父看去,卻看的此刻燕驚塵看似平靜的臉龐上,那雙湛然的雙眸中,分明有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欣慰與傲視蒼茫世間的淡然之色。
悠悠塵世,四野無聲,唯風雨婆娑,飄飄灑灑。
曾幾何時,自己為習得禦劍乘風所激動,曾幾何時,自己為那個玲瓏如玉的小女孩兒,仗劍問心,不退一步。
一時間,往事如潮,泛上心間。
隻是,燕驚塵卻沒有理會少年此刻複雜的心思,自顧道:“蜀山禁地,劍塚與鎖妖塔,皆是自成一界的大凶之地,千古下來的封印,牢不可破,唯有秘法方能開啟,掌門師兄先前交給你的墨玉,上麵便施加了開啟劍塚封印以及離去的秘法,隻是,你須得知道,這秘法隻能持續一時片刻,是否要進入其中,到時候便由不得你猶豫。”
林辰回過神來,怔怔地點了點頭,拿出懷中的墨玉,道:“弟子明白,師父當日也說過,要弟子進入劍塚曆煉一番,看是否有機緣尋得一柄本命飛劍。”
燕驚塵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自古至今,入劍塚者,九死一生,你,可有覺悟了?”
靜默片刻,林辰忽然笑了笑,直視燕驚塵,道:“當我第一次聽到師父的名諱時,我已經有了這個覺悟了,聞道者,朝生夕死,修仙者,忘生知死,說到底,也不過區區生死罷。”
說到這,少年仰天遠眺,千山萬裏,天地深沉,他淡然笑道:“出生入死,似乎這些年弟子一直這樣過著。”
燕驚塵沒有說話,目光卻似乎有些迷離,仿佛在追溯著什麽——少年那一雙明淨的眸子裏閃著熾烈的光芒,似乎很多很多年前,也有這樣的一個人,無懼生死,執著一生。
忽然的,燕驚塵神色一冷,盯著少年,冷然道:“你這一身的道行,從何而來?”
林辰心中一跳,隻聽著燕驚塵這話裏似有隱隱怒意,轉念一想,便明白了師父話中所指,想必是與寧歸邪比試中,自己空手接下斬紅塵,以燕驚塵的眼力,豈會看不出自己的肉身已然有著金身之境?但玄門之中,背師偷藝乃是門中大忌,更不要是蜀山這樣的正宗大派了。
隻是,自己答應過老頭子,萬非得已,不可泄露蓬萊之事,百般轉念之下,少年忽的又想起在那餘杭靈隱寺中所遇到靈慧禪師來,他說過自己是有緣人,所以才把那高深奧妙的「無量天般若摩訶真經」傳給了自己,盡管這非自己本意所想,可老禪師實於自己有傳道之恩,既然他隱居塵世中,絕跡修仙界,必有其深意,那自己又何必給他徒增煩憂?
此刻麵對著臉寒如水的燕驚塵,林辰卻是心頭兩難——說則背信,不說背師,如何是好?
沉默良久,林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低聲道:“弟子不肖,請師父責罰!”
“責罰?你可知道,你要受到什麽刑罰!”燕驚塵冷冷道。
林辰抬起頭來,隻見師父神色淡漠,不由的心中一沉,道:“輕則鞭笞,麵壁三年,重則……廢去修為,逐出師門!”
“既然如此,你還是不肯說麽?”燕驚塵冰冷的話中似是隱隱帶著怒意,讓人不寒而粟。
這一刻,肆虐的風雨,也似乎靜止了一般。
許久,林辰默默低下了頭,低聲道:“一生修行,所為何來,弟子無愧於心……請師父責罰弟子吧!”
話音剛落,隻聽一聲冷哼,接著一股沛不可當的巨力迎麵襲來,林辰竟是整個人向後飛去,重重地從空中撞落,“哇”一聲吐了一口鮮血。
兩聲驚呼聲忽然響起,卻是方剛而至便看到這一幕的的燕若雪與明筱倩。
“林辰!”
明筱倩又急又驚地看著燕驚塵,叫道:“爹爹,師弟犯什麽錯了!他不是完成了當年定下的承諾麽!”
“倩兒!”
明筱倩一怔,卻是燕若雪扯了扯她的衣袖,正要說話時,卻聽得燕驚塵向地上臉色煞白,血灑風雨的林辰冷冷道:“好自為之吧!”
說著,他拂袖而去,再也沒有看少年一眼。
半晌,兩人方醒悟過來,慌忙過去扶起了林辰,可讓她們驚詫莫名的是,少年嘴邊雖然掛著血沫,看著燕驚塵離去的背影,居然還笑了笑。
“你瘋了還是傻了,都吐血了還笑得出來!”明筱倩看到他的樣子,又是氣又是心痛地斥道。
林辰搖了搖頭,嘴角動了動,卻是整個人倒在她的臂彎中,昏了過去。
燕若雪皺了皺眉,看了看燕驚塵離去的方向,又看了看林辰,怔怔不語。
……
忘塵居,正閣中。
明月嬋靜靜地沏茶,等到茶葉在滾燙的泉水中舒展蔓延,發出清新的茶香,方道:“這孩子,真是倔強,比起你當年都不逞相讓。”
燕驚塵默言不語,他負手而立,看著窗外的蕭蕭風雨,等到接過明月嬋遞過來的香茗,方淡淡道:“過剛易折,不是好事。”
明月嬋微微一笑,道:“不是有你這個師父麽,雪兒她們看不出,難道我還不知麽,那看似重重的一擊,不過是把辰兒淤積的淤血逼出體外罷,沒有你這一手,怕且即便以辰兒如今的肉身強悍程度,要從那比試中恢複過來,也要數日時間。”
燕驚塵正欲舉杯的手突然停了一下,接著喝了一口茶,沒有說話。
明月嬋早已習慣了他的性情,也不在意,隻是她的眉目中卻似乎有些擔憂之色,道:“辰兒如今的一身修行怪異無比,諸多真法在身,偏生相安無事,那樣肉身成仙的真訣,分明是一門高深莫測,玄妙堪比羅浮梵音寺「大梵天般若涅槃真經」的佛門真訣,自古以來,佛道兩家真法,從不相通,辰兒眼下的境況,真是好生讓人憂心,不知道他本人是否知道這事。”
燕驚塵放下了杯盞,推開了窗台,頓時,一陣山風襲來,帶著冰涼的雲粉,吹的他長發飄蕩,此刻,那清涼的雨花,也慢慢的沾濕了他的衣服,隻是,燕驚塵卻似乎渾然不在意。
靜默良久,隻聽他忽的淡然道:“無妨,既然他堅持著,那麽便由他去吧……或許,這也是他的本心所向。”
明月嬋輕輕歎息一聲,與他並肩而立,看著窗外的天色,許久後,幽幽的話語,在風雨中響起——
“這場雨,也不知要下多久。”
※※※
傍晚時分,寂靜而黑暗的長空中,雨勢似乎不見收斂,風雨呼嘯之中,冰冷雨花如妖魔一般狂舞,讓人有種喘息不過氣來的感覺。
林辰從昏睡中清醒過來,屋子中青燈搖曳,一道倩影立於窗前,正是師姐燕如雪。
聽得動靜,燕若雪微笑道:“你醒了。”
林辰笑了笑,伸了伸腰,道:“嗯,多虧了師父,一身真元恢複的七七八八。”
燕若雪似乎並不意外,她靜靜地看了林辰一眼,淺淺笑道:“那走吧,後山的祖師祠堂,想必你也沒去過。”
林辰點了點頭,忽的想起什麽,道:“那明師姐呢——”
“姐姐,快走啦,好不容易偷偷跑過來,等下給娘親抓到我就去不成祭祖大典啦!”
沒想話語方落下,一把清脆的聲音從門外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