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大山,古老神廟。
傳說通常不可靠,所描述的事件發生年代遠久的遙遠過去,人們隻能利用口耳相傳的方式,流傳下來,此即為傳說的由來,於是無數年後,傳說的本身也漸漸麵目全非,淹沒於歲月長河之中,隻留下那殘存的一絲半點,被後人不經意的說起。
於是傳說也演變成種種神話異誌,似乎就是這樣荒誕的無稽之談,人們卻是更願意喜聞樂見。
光陰背後,曾經的真相,被遺忘的身影,千萬年間的凝眸,又有誰記得?
神廟中,祭壇上,石像下,兩點殘燭寂寞地燃燒著,明滅不定的火光,映著神像古老而滄桑的臉龐,在一片斷壁殘垣之上投射出一個巨大的影子,隨著風吹火低而晃動,仿佛那曾經的人間情愁,在那麽短短的一瞬間,在呼嘯而過的淒風下,活了過來,靜靜地凝望著祭壇下法陣中那個孤單的身影,幽幽低歎。
少年慢慢睜開了眼睛,目光明淨而深邃,平靜地看著殿門外的那片黑暗。
他坐在法陣中心那道純淨而明亮的光柱上,然而就是這看似璀璨的天光,所發出的光明卻是柔和而冷淡,驅逐了不了半分的幽暗,能照亮的,也隻是這個僅容一個人的本身所在,很是詭異。
風,悄悄靜息,在這個光明與黑暗一片和諧的世界裏,一切都顯得那麽的沉寂。
他盯著那個從黑暗中逐漸現出的窈窕身影,微微一怔後,嘴角卻似還有淡淡笑容,緩緩地道:“小狐狸,是你啊,你還好麽?”
一把柔和動人中卻似乎不帶著什麽感情的女性聲音,淡淡地殿門外回響起來:“反正還沒死。”
女子的聲音,在這個空空蕩蕩的荒涼空間中,輕輕飄蕩,一如那兩點似滅非滅的淡淡燭光,飄忽不定。
少年笑了笑,道:“沒死好啊,至少,這世間還有一人記得我。”
沉默了片刻,那女子淡淡道:“你錯了,我不認識你,你雖然是他,卻不是真的他。”
她的話旁人聽來或許很是不解,但少年卻是很認真地思索了一會,笑道:“說起來,似乎還真是這樣,看來我終究還是被這個天地遺棄了,果然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啊。”
說著,他抬頭默默仰望著頭上那片黯淡的青天,怔怔出神。
四周一片安靜,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就連那隻貪婪惡獸,也有些倦意般趴在女子香肩上,似乎是睡著了。
多少年的光陰,便如在這陣沉默中,匆匆而過。
“你也不敢進來麽?”也不知過了多久,少年似是回過神來,微笑說道。
“有什麽不敢的,難道你還會吃了我不成?”
女子嫣然一笑,輕步走進大殿中,走到祭壇跟前那尊古老石像之下,淡淡幽光中,這女子清媚動人、風情入骨,一張絕世容顏上,嘴角微微揚起,似笑非笑,不是九尾天狐阿狸,又是誰?
少年看著她的柔媚背影,沉默了一會,笑道:“這世間的造化,實在了不起,誰會想到當年那隻懵懂糊塗的小狐狸,竟會成為世間的無上妖物。”
阿狸沒有回頭,默默凝視著那尊古老石像一會,方哼了一聲,道:“活了那麽久,就是最卑微的生靈,也能得道修仙,又有什麽大驚小怪的。”說著,她的聲音忽然柔和了一些,仿佛還有一絲傷感,“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當年你也是這般說道,天下間,也隻有你願意秉著眾生平等的目光,向萬千尚未開化的妖物生靈傳經授義,也虧得在你座下聽了幾年佛法,我才能悟得那天人教化之理……”
說到這裏,她的語氣忽然加重,冷冷道:“如今你又為何曲解這句話的真意?”
沉默了半晌,回應她的,是一陣平靜溫和的笑聲,“因為我現在不是人啊。”
阿狸幾乎是立刻接著道:“不是人又如何,我還不一樣非人?”
少年搖了搖頭,“你是妖,無論什麽生靈,天下萬物,皆有跡可循,有道可依。”,他微微頷首,看著自己有血有肉,有些消瘦,卻沒有半點滄桑風塵的雙手,淡淡道:“除了我。”
阿狸肩膀顫抖了一下,緩緩轉過身來,看著他,道:“難道你就知道自己是什麽了?”
少年眼中閃爍著難以言語的複雜情感,似喜還悲,沒有正麵回答她的話,反道:“無論在哪個年代,人人都寤寐得道長生,你說,長生之謎,可有人參破過這天道玄機?”
阿狸皺了皺眉,道:“我妖族本來就是天生天長,生死天命,壽元悠久,遠超於人,所謂長生之說,也不過中土那些修道中人執著天道問仙之言,自古至今,又有誰真的能渡過那九重天劫,問鼎天道,得道成仙?”
少年緩緩抬頭,望著她,目光如許,複雜分明,沉默許久,疲倦笑道:“問仙,嗬,如果長生是「仙」……”
一陣冷風從穹頂呼嘯而來,吹熄了神龕中燃燒著的那兩根殘燭,整個神廟,除了少年所坐在的法陣中心那道衝天而起的奇異光柱,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中。
“很多時候我在想,我這個無生滅變遷等同長生存在的怪物,或許便是那……「仙」。”
阿狸怔了一下,隨即不知道是覺得太過荒誕,又或是難以自製,竟是笑了出來。
“你的意思是說,當年那個巫族聖女用無上巫法,生生把你從那虛無幽冥中拉了回來,竟讓曾經天下間無人不曉的梵音寺創始人,法號「蓮心」的佛家老祖葉普提,成仙了?原來那傳說中所謂的仙,竟是人之所為?”
少年輕輕搖頭,一臉喜樂平靜,古舊僧衣在風中輕輕飄拂,他默默看著黑暗中那尊巨大石像的輪廓,微笑道:“仙也好,佛也罷,天地造化,人世一生,又有誰能說得清。”
阿狸冷笑一聲,道:“世間男兒多負心,你當然不是仙,更不會是佛,你隻是一個負心人罷!”
少年看著她,淡淡笑道:“孽緣,隨緣,緣緣不斷,白雲飄飄,一了百了,我當年獨坐巫山山巔,將萬裏浮雲一眼看開,頓悟這個世間,世人千萬種,也不外乎兩者,一是放得下的人,一是癡迷不悔者,於是我在紅塵中率先早退,她卻徘徊於因果之間,緣起緣滅,不過如此。”
“當年葉普提要立地成佛,心蠱發作,含笑坐化而去,她卻欺天瞞地,顛倒了造化,非要把他拉了回來,成就了我,最終受到天誅,灰飛湮沒,古巫一族也因此分裂多支,不複輝煌,癡心也好,負心也罷,世間最毒最癡,無非一個情字。”
他看著眼前這個柔媚女子,微笑道:“自古狐族,眷戀人世,可曾有人為你放下過一切?最終因果又是如何?”
可曾有人為你放下過一切?
阿狸怔住了,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絲惘然,慢慢沉默了下來,也不知想到些什麽,臉上神情幾度變幻,眸光大有柔和之意,又有一絲莫名傷感,一時間,竟是有些癡了。
少年注視她良久,然後笑了笑,輕輕抬手間,那被風吹熄的兩根殘燭,再次亮了起來,他抬頭默默仰望著那尊古老神像。
神像表情依舊木然,那雙久經日曬月寒磨礪,風霜雨雪吹打,看盡塵世滄桑的石眸,仍舊顯得那麽深邃冰冷,隻是此時此刻,在微弱柔和的火光倒映之下,石眸除了最初那份淡漠之外,仿佛還多了一絲深深的悲哀。
光陰如洪,淹沒了前塵,誰能挽回?
沉默了很久,很久……
少年輕輕歎了一口氣,淡淡道:“你身上怎麽有如此重的殺氣,也是來殺我的麽?”
阿狸微微一震,回過神來,輕輕拍了拍趴在她香肩上的惡獸,笑道:“來這裏之前,不過回了蠻荒一趟,殺了許多不長眼占我山門洞府的妖怪,再說,我也沒那個本事殺你,來這裏,隻是想見見故人罷。”
少年低低笑了一聲,道:“你不是說不認識我麽?”
阿狸淡淡道:“你雖然不是他,卻終究還是他,你自己都分不清,更何況我?”
少年無所謂地笑了笑,“你是想說我是葉普提的另一個人格麽,或許吧,說起來,原來要鬼煞招魂的人,是你,看來你也過得不比我好。”
阿狸哼了一聲,沉默了片刻,緩緩道:“他人呢?”
“去迎接殺我的人了,雖然他一心要殺我。”少年看著那忽明忽暗的微弱火光,平靜說著。
阿狸啞然。
盡管早已隱隱猜到鬼煞甘願為巫帝做事,是在圖謀著什麽,但此刻聽到少年這話,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
“既然知道他想殺你,你為何還留他在身邊?他既然想殺你,又何為去對付那些正道之人,借他們之手,不是兩全其美麽?”她皺了皺眉。
少年忽然笑了起來,道:“因為我也想死啊,他明知殺不了我,便更不能讓人毀了這個「血魂大陣」,否則驚動到當年她所設下的神禁,誰會知道發生什麽事呢。”
阿狸怔怔地看著他,默然片刻,道:“莫非這陣法,便是你喚醒無數亡魂邪靈的大陣?”
少年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阿狸目光冷然盯著他,“自古至今,算上這次,你也隻是醒了兩次,上一次是六千年前,你弄得八荒六合滿城風雨,最後被天下高人重新封印,這一次我不知招搖無道怎麽令你複活,你又是弄出這麽大動靜,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少年坦然而對,一臉喜樂平和,微笑不改。
“一個人太寂寞了,我想出去看看。”
他輕輕抬頭,巍巍穹蒼,浩浩渺渺。
他默默看著。
那一個瞬間,那雙明淨而深邃的眼眸中,閃過的那絲淡淡惆悵和哀傷。
可有人知道?
又有誰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