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偏殿之中,梵音寺大師兄平靜的聲音如行雲流水一般飄蕩著,偶爾有另一把溫和不惑的聲音響起,兩個聲音一問一答,無形中仿佛有某種禪意綻放在檀香白霧之間,時間,就這般不知不覺間一點一點過去。
從清晨,到黃昏,從日頭西沉,到明月悄起,其間不知多少濤生濤滅,風過風停,就像是,一場波瀾起伏的人世一生。
而此時此刻的林辰,卻哪裏還有那觀雲望月的心思,他的全副精神,早已被麵前這位梵音寺大師兄口中娓娓說出的妙言佛語所吸引住,他本蜀山弟子,修的浩然劍道,煉的諸天正氣,佛門對他來說,無疑是陌生的,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夕也會有緣學佛,即便他如今道佛相通,更習得了梵音寺的整部「般若釋經」,但他於佛家一途上,卻從來都沒有正經八本的修行過,可以說他對佛學的知解,連梵音寺最普通的門人弟子的根基都比不上,要說他想真正參悟自己所習得的佛家真法,那真不知需要多少年的揣摩沉澱了。
淨空乃梵音寺的大師兄,無論是佛學上的理解,還是佛法上的修行,梵音寺之中,隻在那幾位高僧大師之下,甚至連淨塵等一眾二代弟子,很多時候遇到不惑之處,都要恭敬向這位大師兄請教,這樣一個佛法高深的人特自為他釋疑,那是何等天大的緣法,林辰如何還能分心旁顧?
淨空說的佛理很平常易懂,然而其間所蘊藏的教化意味卻極深而巧妙,一時間,隨著淨空那看似深入淺出,卻句句珠璣的聲語,平淡而緩慢地回蕩在這座沉寂而古老的大殿中,林辰隻覺聞之如露入心,共語似醍醐灌頂,自己對那佛家真法過往眾多艱深晦澀不解之處,突然似豁然開朗般紛紛展開,那是何等歡喜的境界,便是在他此刻重新打量那四尊明王石像的時候,竟也有了某些似悟非悟的微妙感覺,更能真切地感受到其中那股深藏的威嚴震怖之佛威。
感應到林辰身上偶爾淡淡隱現的佛息越來越澄靜通明,沒有人知道,淨空這位梵音寺的大師兄心中同樣震驚莫名,除了當年的淨塵,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剛剛開始學佛的人,會有如此的天賦和悟性。
這片安靜而莊嚴的氣氛中,淨空不知何時停止了講經,靜靜地看著這個沉浸在對佛法奧妙體會當中的年輕人,也沒有說話,隻輕步走到偏殿敞開的窗戶前,抬頭看看殿外的竹影雲海,聽著山間的溪聲風聲,眼中光芒閃爍,也不知在想著些什麽,偶爾解下了係在腰間的陳舊小茶壺自顧喝上兩口,顯得頗為愜意。
也不知過了多久,星光微耀,天穹上的明月被一朵隨風飄來的白雲遮住了身影,隻留下一個昏黃的光圈,微弱地映照著雲下的蒼茫大地,如大殿中忽明忽暗的長明燈。
淨空直了直有些站得太久有些發硬的腰杆,往回走了過去。
林辰仍在站在原地上,神情很是認真,微光落在他的臉上,讓他的眉毛仿佛鍍上了一層暗金色的光澤,就如同寺中殿內那些金漆剝落的陳年舊佛。
淨空的腳步,在這座入夜後萬籟俱寂的山上古寺中,顯得甚是兀然,正在深思的林辰似乎也被驚醒,眼中帶著一絲茫然,怔怔地看著那位梵音寺的大師兄,然後目光慢慢清亮起來。
淨空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笑道:“施主可有所得?”
林辰向他深深一鞠,道:“感謝淨空師父不吝點撥,在下總算略有所得。”
淨空點了點頭,微笑不語。
林辰沉默片刻,歎道:“真言之法,實是博大精深,世人往往隻知道「唵嘛呢叭咪吽」這六字真言,可誰又知道,結合佛家真力,這六個字竟能展現出諸多浩繁如滄海的妙法言能來。”
淨空望向偏殿深處通正殿的長廊入口,臉上浮現出一絲複雜的笑容,道:“蓮心祖師當日說的沒錯,黑與白,佛與魔,隻在一念,某種意義上說,真言也是我佛門所說的念,本身便具有諸般神秘的力量。前人智慧,後人癡迷,千萬真言演變成六字,卻很少人能意識到,人之念力,往往越簡單越純粹,便越強大,有時候也就越可怕。”
林辰聞著殿中彌漫著的淡淡禪香,心頭空前的平靜,他思索著淨空話中的深意,忽而又想到那個夢,以及那個不知生死的少年,忽然低聲道:“淨空師父,你說人真的能成佛麽?”
淨空喝了一口茶,掌心中握著微微溫熱的小茶壺,微笑說道:“三千紅塵,無窮大道,佛是什麽?你當年在蜀山上修道之時,燕真人可曾跟你說過凡人問仙,那仙又是什麽?”
林辰有些迷惑,搖了搖頭,苦笑道:“師父他老人家從來就不敬蒼天不信鬼神,我哪裏敢平白去問他這個討打的話題。”
提到蜀山上那位一代劍神,淨空整了整了剛才被風吹得有些疏鬆的灰舊袍子,麵露敬意之色,笑道:“燕真人修為天人,一劍通神,像他那般宗師人物,看的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淡。”
林辰想到當日在十萬大山上,師父的忘塵劍在眾人眼前化作塵埃隨風飄散的那一慕,心情忽爾有些複雜,一時默然。
半晌後,林辰輕歎一聲,強壓下深心中那份說不出的悵然,強笑道:“大師似乎還未回答在下的問題呢。”
“心中有佛,自然便能成佛,這有什麽好說的,再說,佛祖本來也是凡人,他老人家圓寂前不就跟信徒門人說過‘佛是過來人,人是未來佛’這句話麽?”
林辰怔了怔,這句話他自然聽過,但卻沒想到竟是佛祖所說的,他以前還以為佛曰佛曰的那些話不過是出家人流傳的禪機常談,麵對這位梵音寺的大師兄,林辰當下無不慚愧說道:“在下無知,以前還以為佛祖不過是佛門信仰的象征,乃世人臆想出來的神明,就跟道家傳說裏那些神仙道尊一般,卻沒想原來佛祖真的存在過。”
淨空隨手把那小茶壺係回腰間,失笑道:“人類見周遭世界,諸般奇異之事,遂以為九天之上,有諸般神靈,加之塵世苦海,百般災厄,是以向著自己臆想創造出的各種神明頂禮膜拜,焚香訴苦,祈求庇佑,佛祖當年在菩提樹下悟出大神通,教化先民,開宗立派,廣度眾生,自然被當時的人視之為神明,千萬年下,諸多傳說早已深入人心,除了我們這些佛宗弟子知根究底之外,世間又有多少人能分得清?”
說到這裏,這位梵音寺大師兄搖了搖頭,嘿嘿笑道:“當然,我們佛宗巴不得世上的人都信奉我佛,自然不會去說破,隻是關於這一方麵上,道門一方所下的功夫可是更多更大,否則當今世道,又豈會百家佛寺,萬家道觀,天下修仙者,修真之人更是占其八九,你別看玄門中佛道兩家表麵上和諧相處相安無事,自古佛道之爭可是從來沒有停過呢。”
林辰一時啞然,但隨即又有幾分釋然,有人的地方就有爭鬥,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世上又有多少人真的能做到真正的不爭呢?就算是梵音寺這個佛門聖地,當日不也被巫帝冷嘲熱諷說的啞口無言?
微風從殿外吹來,輕輕拂動著兩人的衣袂,帶來絲絲清涼舒爽之意,外麵忽然響起了滴滴答答的聲音,這個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場春雨不期而至。
淨空輕輕抬頭,目光穿過大門看著外麵不停落下雨絲的夜幕,幾分複雜,最後化作輕輕一歎,麵上忽有幾分罕見的倦容,“這才是梵音寺真正入春以來的第一場雨,也是我此生以來見過最美的一場雨。”
林辰默然,數日前的狂風暴雨,不過是修行人鬥法產生的氣象,自然不算是真正的春雨,也不知是不是身在佛地的緣故,林辰覺得麵前這位佛宗大師兄話中似乎總有別的深意,默想佛家弟子就是喜歡在話鋒中參雜禪機,他這個半路學佛的人卻是怎麽也學不來的。
“淨空師父,都說佛祖圓寂時天降異象,那佛祖最後涅槃成佛了麽,那個境界,便是天道之境麽?”兩人沉默了片刻,林辰忽然想到什麽,不禁問道。
淨空苦笑一聲,看著這年輕人孜孜不倦的目光,無奈道:“這個我怎麽知道,身為佛門弟子,豈能妄揣佛祖之能,但佛祖最後側臥閉目,含笑坐化在菩提樹下,卻是有史不爭的事實,天道輪回,彼岸飄渺,又有誰能看得穿。”
說著,他忽然直視林辰的雙眼,平靜道:“我知道你真正想問的是什麽,但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你,就算方丈師叔通宿五輪,最後也隻能隱約明白到什麽,卻依然看不穿他的生死,我隻知道蓮心祖師說過他看過那一頭的風景,他消逝前跟你說的話,或許有別的深意,但未來始終在你的手中,前路也隻有你自己才能摸索,我縱使能看到什麽,也不能給你意見。”
“為什麽?”林辰怔了一下,不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