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郡雖係強兵良馬所出,但放在萬裏北疆上,不過是個彈丸之地罷了。在代郡以外,有雄心勃勃的段部鮮卑和控弦四十萬的拓跋鮮卑各自虎視眈眈;而在其內,日漸式微的拓跋鮮卑中部、四分五裂的烏桓、行蹤詭秘的常山賊、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雜胡部落……互相爭鬥而又彼此顧忌。所有這些大大小小的勢力,交織成了籠罩著整個代郡的一張大網。在網中的每一股力量,都受到其它力量的鉗製,最終動彈不得。
可陸遙卻毫無顧忌。草原上的胡族交戰,勝利者挾裹失敗者於配下,而失敗者也樂於成為勝利者的一員,往往在極短的時間內就能滾雪球般聚集起龐大的力量。如匈奴之驅使雜胡,拓跋鮮卑之統國三十六,大致如此。陸遙也是如此行事,他不斷戰鬥、不斷挾裹、不斷收編,然後繼續戰鬥!
在他的軍隊橫衝直撞的時候,周邊各家強大勢力幾乎同時大罵。可是,拓跋鮮卑的祭天大典近在眼前,他們又不得不集中力量應變……一時間竟然騰不出手來對付陸遙。
這樣一來,勢力稍為弱小的各家,便隻能自求多福了。
廣昌縣為太行山的餘脈所在,群峰疊嶂、溝塹縱橫。在距離飛狐陘不遠的連綿群山之中,赫然隱藏著一塊坦蕩如砥的山間草甸。這片草甸方圓數裏,放眼望去綠茵如毯,花草豐茂,景色宜人。
此時的草甸上,百餘座帳幕被搭建起來,還有不少的人馬車輛聚集在這裏,仿佛憑空形成了一座規模宏大的城市。這些帳幕盡數東向而立,色澤多做深紅,正是烏桓人的習俗。
此時的烏桓族已不同於早年茹毛飲血、氏姓無常的野蠻民族。他們緣漢地邊疆居住已有上百年的曆史,漢末時更得到幽、冀漢人吏民十萬餘戶投奔,生活風俗已日漸被漢人同化。他們中的不少人放棄遊牧,轉而聚眾定居從事耕種、漁獵,很多烏桓人列名朝廷黃籍,繳納賦稅一如漢民。看眼前這座巨大的烏桓營地,形製嚴整,中規中矩,顯然也受到漢人城池建設的影響。
營寨正中留出了大約三十步寬的大道。在大道盡頭,矗立著一座用赤紅色氈布搭建起的高大穹廬。穹廬上下裝飾以錦緞,十分華麗。穹廬裏錯落安置的胡床上,坐著十餘人。
在穹廬正中站著個滿臉精悍的高大漢子。此人年愈五旬,精神矍鑠,乃是烏桓罕山部的大人烏延。他雖然身為烏桓大酋,卻身披綾羅、腰纏玉帶,作漢人裝束。而帳中其餘各人也大多如此,烏桓人漢化之深,可見一斑。
烏延雙手環抱胸前,向四麵躬身施禮道:“勞煩各位大酋連夜趕來,我烏延感謝大家!”
帳中各人紛紛回禮道:“烏延大酋客氣了。”
又有人道:“我等散居各地,三五年都聚不著一回。烏延大酋這次突然召集我們,有什麽事不妨快快說吧。”
烏延向那人點頭示意,沉聲道:“實不相瞞,此番相請各位,是為了應對朝廷近期所作所為。”
話音剛落,“砰”地一聲大響,一個大胖子用力拍打胡床,跳了起來。此人體型極其肥碩,隨著他的動作,滿身的肥肉都在起伏,胸前掛的若幹條金珠鏈飾也隨之搖動,折射出耀目的寶光。隻聽他吼道:“那幫晉人橫行霸道,老子早就看不順眼了!隻要烏延大人一聲令下,我難樓願意舉族跟隨,讓晉人知道我們的厲害!”
這胖子名喚難樓,乃是烏桓白山部的大酋。白山部近年來與罕山部往來密切,同為此次招聚各部酋長的東道主。或許是因為這個關係,此刻的帳內除了烏桓諸部酋長以外,惟獨還有一名容色妍麗的女子坐在他的身後,素手托腮,笑意盈盈地看著諸人談說。眾人隻當這是難樓新納的寵姬,也不去理會。
此刻難樓突然跳起發話,這番殺氣騰騰的言語一出,穹廬裏頓時一片寂靜。
難樓的一雙小眼凶光四射,來回掃視其他幾名渠帥。可是幾名渠帥彼此低聲討論,半晌之後才有人不冷不熱地來了句:“哦,罕山部要與白山部合並了麽?這倒是件喜事。”
白山部雖然也是烏桓的強族,可是難樓兩年前才繼任酋長之位,在烏桓各部落中威信未立,在座的酋長並沒有將他放在眼裏。難樓被人噎了兩句,額邊青筋暴跳,立刻就要發怒。
眼看難樓醜態畢露,烏延忍不住一陣胸悶。烏桓各部素來如同一盤散沙,彼此互不統屬,罕山部縱使強盛,也不能號令其餘各部。所以他才召集各部酋長聚會,想要說服各部共同應對當前的局麵。難樓的那番話便是他事先約好的。沒想到這胖子腦筋不怎麽好使,自己還沒講幾句鋪墊,他就急不可耐地跳出來。須知烏桓各部散布在代郡較偏僻的山野,信息傳遞原不那麽快捷。難樓也不對局勢稍作講述,張口說擁戴烏延,反倒顯得言語荒唐無稽。這一來,不像是要聚眾應對亂局,反而像是自己處心積慮企圖吞並各部,眼看要把局麵搞僵了。
“難樓大酋稍安勿躁,各位且聽我說。”烏延急忙起身。他的罕山部實力畢竟強盛,個人的威望也遠遠高於難樓那個莽撞家夥,是以他既然親自出麵,便無人打斷:“我烏桓各部地處偏僻,因而許多部落耳目不聰,有些酋長或許尚不知曉,如今的代郡,已然天翻地覆了。五天前,代郡各家都傳說有一支大規模的商隊從廣昌境內經過。常山賊的一支,那個豆盧稽看得眼熱,便去出兵劫掠。誰知那商隊根本就是官軍假扮的,他們暴起發難,殺了豆盧稽,隨後又向勃篾部、蘿川馬氏下手,俱都取勝。”
“豆盧稽所部、勃篾部和蘿川馬氏都是凶悍難當的大勢力。晉人在北疆能有多大力量?能把他們都滅了?”烏桓一個小族的族長蘇仆將信將疑。他全族上下不過一百餘落,相比其他各部而言勢力特別衰微,因而一向躲在深山裏度日,對周邊動向的反應最是遲鈍。
烏延歎了口氣:“蘇仆酋長,我烏延難道是信口胡柴之輩?這消息千真萬確。這支晉人並非代郡之兵,而是從冀州來的,最初的時候大概有千把人。他們隻動用了一半兵力,就殺了豆盧稽、殲滅了勃篾部。蘿川馬氏憑借著代王城堅守,前後支撐了也不到一個時辰而已。”
“竟有這等事?”蘇仆的臉色頓時變了。烏桓揮了揮拳,恨恨地繼續道:“那支晉軍簡直就像一條瘋狗,逮誰咬誰。兩天裏,他們消滅了代郡南部的好幾個小部落,凡是抗拒者皆殺,投降的打散入軍,人馬已經擴充了一倍!”
一名渠帥點頭:“沒錯,這支晉軍此刻將本營駐紮在蘿川,分派兵力到處廝殺,所到之處要麽降服、要麽被殺,全沒有道理可講。好在我的地盤在代郡西南麵的山區,距離蘿川較遠,所以目前還沒有受到滋擾……”
另一名渠帥怒道:“你沒有受滋擾,我卻損失不小!前日裏晉人圍攻代王城,我派了族中青壯三十多人往蘿川方向探查,被晉人騎兵發現之後,不問情由就殺。那些都是我族裏得力的好漢子啊,三十多人隻逃回來兩個!我看,這幫晉人不懷好意!”
烏桓各族彼此互不統屬,各部酋長、小帥又自行其是,很少溝通。偶爾聚會一次,往往各抒己見,半天都拿不出一個主意。今日又是如此,烏延才說得三五句,眾人便吵吵嚷嚷地討論了半天。
這時候,一名較年輕的小帥猶豫了許久,終於低聲問道:“這局麵,段部鮮卑可曾知曉?代郡各族素來敬仰遼西公的威望,此事,何妨去請遼西公為我們撐腰?”
此言既出,所有的酋長一齊搖頭,看著他的眼神就如同看傻子也似。
那段部起於遼西,數十年來不斷向南拓展勢力,北疆匈奴故地已經泰半落入其手。數以萬計的匈奴後裔,如今都成了段部鮮卑的一員。近年來,段部的力量逐漸延伸到代郡、廣寧一帶,與當地的烏桓部落多有往來,貌似頗為友善。但眾人都很清楚,若是自家去尋求段部鮮卑的幫助,必然遭到種種分化、拆散的處置,三五載之後,隻怕這世上便沒有代郡烏桓人了。晉人或許是瘋狗,那段部鮮卑卻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狼啊。
不知為何,帳幕裏的氣氛漸漸顯得悲涼。
昔日雄踞塞北五郡、與鮮卑、匈奴分庭抗禮百餘年的東胡強族烏桓,如今已衰弱得不像樣子了。雖然闔族仍有相當的數量,卻分散在百數十名大小渠帥分別統領之下,星散於萬裏北疆。在每一處都受到更強大的胡族威脅,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遼東、遼西、渤海一帶的族人已被鮮卑吞並,而上郡、北地等地的族人則淪落為河西匈奴的附庸。如今,代郡烏桓麵對著區區數千的官軍就畏懼萬分,不知如何應對……或許,烏桓人的路已經走到盡頭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