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雯兒平日裏再如何伶牙俐齒,對於她們的取笑卻隻能張口結舌,紅著臉就往廂房跑。
剛一進門,就對上千羽墨墨玉般的眸子,如她此前所見的一般審視她,她方發現,他的姿勢似乎一直沒有變過。
“你怎麽還在這?”她有些不自在的調轉了目光。
“雲夫人?這個封號不錯。”他定定的看著她,語氣淡淡,卻又好像隱著什麽說不出的意味。
她剛拾起一個荷包,聞言,動作一滯,然而依舊將它放在托盤上:“莫習,你今天是怎麽了?”
忽的衝他回眸一笑,語帶促狹:“你莫不是也是那位湖陽公主的仰慕者,可是‘新娘嫁人了,新郎不是我’,所以心懷鬱鬱?”
胡綸意味深長的睇了主子一眼,無聲退出門外。
千羽墨站起身,走到她身後。
她正在忙碌,拿起一個個荷包,仔細的嗅著,又打開一盒盒的香料,嘴裏叨念:“依張夫人的性子,應該再加一味玫瑰才好……”
他默默的看著她,看著一縷黑發因了她的忙碌悄悄的自發髻裏滑了下來,隨意的彎在頸後……看著白玉蘭散花紗衣隨著她的動作靜靜飄擺,掩著碧玉通枝蓮的裙帶。
那半匝寬的腰帶雖然隔著玉色的織錦腰封,依然將腰束得那般纖細,好像他隻需伸出一隻手,便可將其掌握手中。
這般一想,雲白的敞袖便不覺動了動。
他真的很想抱抱她。
事實上,雪陵與無涯有和親之意,他早已知曉,而且利用聯姻來建立或鞏固聯盟,亦是司空見慣的方式,何況此番又白白的得了十二座城池,果真是一筆劃得來的“大生意”,更有那人人欣羨的湖陽公主……
他的後宮,有的是這樣的女人,隻不過來自國力強盛或者五大世家的常年蒙受“寵愛”,更多的,卻是因為國破家亡,被丟到了他永不會踏足的角落。
他曾厭惡這種生活,然而時間長了,便是麻木。
他以為他依舊會麻木的接受雪陵這份極其貴重的“協議”,可是為什麽,當他看到雪陵使者跪在禦前轉達南宮苑的國書時,他的心情會如此的煩躁不安?令他想要頃刻逃離輝煌卻空曠的大殿,逃離身下這個鑲珠嵌玉尊貴無比的寶座?
他想逃,逃到一個人的身邊,那個人是……
一想到那個人,想到她開心的笑,傷心的淚,憂心的愁,他的心驟然平靜,轉瞬卻掀起滔天巨浪。
他方知自己為何會這般不安,原來他在怕,怕她知道他要娶別的女人,即便是為了多麽合理多麽正義多麽強悍的理由。
其實他清楚,即便她知道了,也不會有任何情緒。平日裏,她倒是很關心自己的幾房“妻妾”,不僅每每有了新的食物花樣要自己帶回去給她們嚐鮮,還讓自己多與她們相處,不要“隻顧了事業便忘了家庭”。
然而即便如此,他的心裏還是煩亂。
他記得,這天是她新店開張的日子,他們約好了的,他要為她吹笛子。
可是……
這個使者怎麽這般囉嗦?這些禮節怎麽這般繁冗?
胡綸一直在身邊,抱著拂塵,一言不發,卻是拿眼睛緊密關注著他,生怕他做出匪夷所思驚世駭俗之舉,然後遭人詬病,毀了這多年的積累,難以翻身。
他為什麽要坐在這個位子上?
這裏的一切都是沉甸甸的,沉得他不想拿起,卻必須拿起,然後便無法放下,因為隻要一鬆手,就是轟天巨響。
日子久了,這些東西就像長在了手上,他托著這些沉重,每一步都是疲憊。
於是,他終是要對她失約了。
那個使者兀自讀著冗長的國書,聲音如同蒼蠅一般嚶嚶不斷,而他的思緒已然飛了出去,飛到那個月夜,飛到那座漱水橋上。
那夜,他牽著她的手,心裏無限安靜,卻又微微蕩漾,就像那橋下的流水。
時間,總是不知不覺的流逝,他與她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今天。
橋,是如此短暫,他們緩緩的走著,卻仿佛在攜手度過漫長的一生。
每一步,他都極盡鄭重,極盡品味。從開始的好奇到懷疑,從設計劫獄到不由自主的走近她,從兩張難以分辨極其相似的麵容到隻餘她的清晰,每一步,都留有餘音,每一步,都綻放清香。
他不敢奢望,卻依然悄悄希望,可是這個冷酷的沒心沒肺的女人,殘忍的打碎了他的幻想。不過,即便是朋友,隻要能陪在你身邊,便好,畢竟,我是離你最近的人。
三尺之距,便是我。
於是,他可以在她的病中囈語時冒充那個人走進她的夢裏。
於是,那夜,他牽著她行走橋上,懷著摻有一絲辛酸的滿足,希望這橋長一些,再長一些,仿佛這樣,他們在一起的時光便會長一些,更長一些。
而她,就在她的身邊,是否也是如此希望?
或許,他應該希望時間就靜止在這一刻,因為沒有人知道邁出的下一步踩到的將會是坦途還是坎坷。
可他畢竟是奢求了。
八月初八,雪陵使者抵京。
八月十三,湖陽公主前來和親,封淑妃。
八月十六,也便是今天,使者離京。
送走了使者,他轉身就換了身衣服,直接來找她。
一路上,心急如電。
一路上,心亂如麻。
有誰知他是多麽渴望見到她?
又有誰知,他是多麽害怕見到她?
就像這煎熬的八日。
他不想騙她,然而他依然無法暴露自己的身份。
他身邊多了個女人,和此前的六年一樣,和所有的國主一樣,這本是稀鬆平常的事,唯有這一次,讓他如鯁在喉,難以下咽。
他曾經想扮作輕鬆的樣子,告訴她,他又納了個妾,這也便是實話實說了吧。
他也曾想象此話一旦出口她會有怎樣的反應。
多半是若無其事。
他也希望她是若無其事,他或許便不用憂心忡忡了。然而若當真如此,他定是要失落,因為正由於她的心裏沒有他,所以才會若無其事。
於是他開始希望她吃醋,跟他吵跟他鬧,或者是打他恨他。
如此一想,頓時欣喜若狂。然而她就是再生氣又能如何?他畢竟是做了辜負了她的心意,亦辜負了自己的心的事。
此事,無法回頭。
一路上,就這般矛盾忐忑,胡綸時不時的唉聲歎氣,更加重了心底的煩亂,直到見了她,所有的思慮頃刻之間變作空白,無論是偌大的天地,還是狹窄的房間,隻剩下她一人,隻有她一人。
而此刻,他站在她的身後,心情雖依舊不安,卻不似日前波瀾翻滾,而是微波粼粼,酸楚又欣慰,篤定又茫然,滿足……又略有一點缺失。
忽然不知道要說些什麽,隻想抱住她,似乎隻有這樣,才能填補那點裂口,似乎隻有這樣,才能讓他的心徹底平靜。
可是他不敢動,他甚至害怕她突然轉身,就像那夜他們行走橋上,他很不確定等待他們的下一刻,是坦途還是坎坷。
然而她畢竟轉了身……
彎在領間的發絲倏地滑落,眉輕揚,眸微轉……
洛雯兒轉了身,突然發現千羽墨立在身後,驚得差點將托盤掉到地上。
一瞬間,竟發現那墨玉般的眸底閃過一絲慌亂,一絲悲涼,一絲尷尬,一絲無奈。
她還從沒有從莫習的眼睛裏看過這麽多負麵情緒,正待細究,他已是浮上笑意,是如往常一般雲淡風輕的悠然與邪魅。
她瞪了他一眼:“大白天的,搞什麽鬼?”
“你的意思是,要我晚上過來……”
麵對他驀然湊過來的臉,刻意放大的笑,她沒好氣的推了他一把。
可就是這一推,牽動了他的衣襟,自衣褶裏飄出了一股熟悉的香氣。
親切又疏離,是他身上慣有的水沉香的氣息。
她本已走過他,那香氣也不過是若有若無的劃過鼻端,然而,曾有的熟悉中,這幾乎陪伴了她一年有餘的氣息裏似乎多了點別的味道。
她幾乎是無意識的回了頭,恰好捕捉到了那味道的餘韻。
柔美,綿長,旖旎又神秘,正是那鵝梨帳中香的味道,隻不過多了一分清雅,一分曼妙,而且極淡的滲入他慣有的氣息,仿若一對恩愛的情侶,極難分離。
仿佛隻是在這一瞬,她倏地睇向他,一時之間,竟是覺得有什麽東西如刀片般自眼中飛出。
千羽墨看著她走過……停步……驟然回頭……
她的目光彷如利劍般的甩向他,清澈如水的眸子霎時結了一層寒冰。
冰氣氤氳,流淌在她與他之間,將這個微暖的秋日午後暈染了一片冬的嚴寒。
“雲彩……”他有些詫異。
她看著他,不知為何,心裏萬般難受,好像有一把小刀在肆意的捅著她。
她是怎麽了?
她急忙垂了眸子,仿佛在檢查托盤中的荷包:“莫公子這幾日一定很忙吧?”
他正待開口,卻聽她又道:“既是忙,便趕緊回去吧。家裏……定是有人翹首以盼。若是餓了,便去天香樓。最近新作了一種點心,帶回去給她……們嚐嚐鮮吧。”
忽然這麽沒頭沒腦的幾句,直讓千羽墨聽得發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