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丁家老頭的臉色則如抹了鍋底灰,又黑又硬。乾、穆兩家老頭則仿佛渾不在意,唇角卻泄露了心底的幸災樂禍。
“那人,正是她的表哥,因為他曾說過,但凡她的生日,他都要陪她一起度過……”
“夠了!”丁家老頭拍起了桌子,怒目圓睜。
洛雯兒適時噤了口,卻見天師方江瀚眉毛一抖,眼也未睜:“這故事我聽得正好,卻被你吵醒……”
丁老頭氣得半死,然而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洛雯兒說下去,好在這女人也算識趣,沒有提起那段最為不堪回首險些令丁家抄家滅族的醜事,隻語氣依舊淡淡,仿佛在說一個與所有人都無關的故事,仿佛那的確隻是個故事。
“她的表哥回來後,將自己關在靜室三個月,便調製出這樣一品‘醉倚蘭亭’,本想給心上人送去,博其一笑,可是……”
那夜,二人發生了最不該發生的事,妃子有孕,驚慌之下擅自墮胎,卻流血不止而死。國主震怒,很快就查到了她表哥的頭上。所幸這個男人的姨母是國主的奶娘,一向深受敬重,跪求國主收回聖命。而那位男子,亦自毀容顏,自斷雙手,永不調香。
“於是,‘醉倚蘭亭’就此成了這位有驚世之才的家主的最後之作。其味頭香甘甜,中韻綿長,尾香雋永且憂傷,有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之感,似是就在描述這一段刻骨卻無法圓滿的戀情。當時,他用的一味香料,就是曼珠沙華。而到後來,可能是由於有人因為這品香的名字有旖旎之意,也可能是不忍其中的哀傷,將曼珠沙華換做了百合。百合氣味濃烈,倒大大衝淡了其中的傷感。”
洛雯兒抬了眸子,有淺淺的傷痛與寂寥在其中緩緩流過,看得段玉舟隻想握住她的手,細心安慰。
“所以,我調的,隻是那品因為一段永遠沒有完美結局的感情而用心血調成的香,而非後人所改造的摻雜了諸多雜念的‘醉倚蘭亭’。”
一時之間,滿場靜寂。
良久……
“如此可算通過了麽?老夫是外行,亦不懂這男男女女的情情愛愛,便看三位先生的意思了。”方江瀚眼也未睜,語調慢慢,彷如夢囈。
那段慘痛而陰晦的曆史,丁家永遠銘刻於心,乾、穆兩家亦是知曉,隻不過三百年過去了,這段曆史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被衝淡,也懶有人提及,以致於所有人幾乎都要忘記了,現在這些在場的雪陵後生,包括丁家的人,定是從未聽聞,但不知這個女子到底是從哪打聽來的。
的確,仿香不僅要仿其形,更要仿其神。“醉倚蘭亭”因是那位家主的最後之作,所以被人爭相效仿,竟是演繹得愈發旖旎,而失了當初的傷懷與悸動。而剛剛,他們在檢驗此品新仿的“醉倚蘭亭”時,雖然沒有經過時間的沉澱,而顯得不夠厚重,然而這皆是因為比賽倉促之故,人人難免,但是他們確實從其中感受到了那種綿遠的憂思,牽引出埋藏在心底的幾乎要被自己忘卻的一段黯然過往。
就連甘露萱,一貫盛滿嫵媚的眸子亦是微露迷茫。
英秋冉梅花鹿般的眼睛激動得晶瑩透亮,將手邊的玉牌遞給她……
一枚通過。
方江瀚似乎仍在打盹,卻是拿指敲了敲桌子。
洛雯兒便自己拾了他桌角備下的玉牌,道謝。
二枚通過。
乾家老頭此番沒啥說道,板著臉,遞玉牌的時候說了句慣例的話,以示放行,然後拿眼瞄丁家老頭。
說的是丁家的秘辛,要是不通過,顯得自己忒小氣了些,況且似乎也的確沒什麽可挑剔的。
於是甩了玉牌。
接下來便該輪到穆家老頭了,可他正取了段玉舟仿製的香,在細細檢查,似乎根本沒有看到洛雯兒就等在桌邊。
甘露萱笑了笑,依舊紅唇妖嬈,玉指拈了玉牌。於是那玉牌便在她細嫩的指間滴溜溜的轉,與鮮紅的蔻丹相映成輝。
“既是如此,我便不枉做小人了。反正……”話是對洛雯兒說的,眼睛卻看著段玉舟,媚眼如絲:“咱們,就看下一輪了,哦?”
穆家老頭依舊無動於衷,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事業裏不能自拔,乾、丁兩家老頭也集中了精力。
洛雯兒不禁有些同情他們。原來評委也不好做,這些仿製出來的成果,是要經過他們逐一檢驗的,也不知道身子能不能受得了。許多調香師都過世很早,主要原因便是有些香料不能經常接觸,而且即便是兩種無害的香料,放在一起,卻可能製造出有毒的效果。而氣味經鼻入肺,再融入血液,循環周身,將毒素帶至各處。初時可能不覺,漸漸的,便中毒日深,有時甚至可能禍及後代。
她有些擔心的看了看段玉舟。
因為在檢查他的成果,他不免緊張,鼻翼微動,好像又要流血。
“嗯,”穆家老頭眉頭一抖,不是去看段玉舟,而是睇向洛雯兒:“你在‘且聽風吟’裏放了八角?”
洛雯兒先是一皺眉,緊接著一笑,有趣的看向段玉舟。
“是!”
段玉舟本是緊張,可是此番一開口,倒平穩下來:“此品香乃乾家旁支的一位先生所創。這位先生在調香方麵造詣極高,眾所仰慕,自也受到許多女子的青睞。怎奈家中有隻河東獅,雖無有所出,卻始終不肯讓他納妾,每每都要鬧得四鄰不安。他自是憤怒。然而他的妻子極擅廚藝,若是他有不滿,妻子便不給他做飯,他便無可奈何。後來,他調了一品香來送給妻子,裏麵就有一味做菜用的八角,用以調侃妻子的善妒。而君子遠庖廚,又借此暗諷妻子難登大雅之堂。妻子欣然收下。怎奈時隔不久,妻子忽得疾病,去世了。給他留下一封信,信中明白寫她知道自己難登大雅之堂,如今去了,便再管不得他納妾之事,願他終能得一可心之人。”
“隻是他卻再未娶妻,亦未納妾,孤獨終老。而後來,他將這品香裏的八角換做藿香。二者氣味極其相近,都很衝烈,像極了他的妻子。隻不過藿香既可用來調香,又可用於烹飪,便是說他的妻子既可出得廳堂,又可入得廚房。而他,每每思念亡妻之時,便點起這品香。其實此香原名叫做‘且聽獅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