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站了一上午,還不累嗎?快回宮歇著吧。”
碧遲宮內,千羽墨看著依舊興奮的聶紫煙,抬了手臂,任胡綸為他脫下衣袍。
聶紫煙回眸一笑,走了過來。
胡綸非常有眼力的退下了,然而當她的手方碰到他領扣的褡絆,千羽墨便不由自主的避了一下,然後對上她驟然凝在唇角的微笑,不禁遮掩道:“你也累了,這個還是讓他們做吧……”
聶紫煙垂了眸,笑了笑:“平日,都是洛尚儀在做吧……”
他不自在的應了聲,望向門口……他還要接雲彩回來,一上午過去了,也不知她的狀況好點沒有,早上隻是喝了藥,不知有沒有用膳,都給她吃了什麽,有沒有吐出來……
“阿墨,我餓了……”
“哦?哦……”他有些心不在焉。
然而聶紫煙拖了他的袖子,眼睛水水的望著他:“我想在這裏用膳,跟你一起……”
千羽墨有些為難,可是看她這樣,又無法拒絕,隻得笑笑:“好,隻是我這邊的東西,你未必吃得慣……”
“隻要同阿墨在一起,無論吃什麽,都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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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雯兒適時的醒了。
她看著蒙在窗上的光影……但凡這個時辰,若是沒有意外,千羽墨就該下朝了。
她這邊方有了動靜,盼雲就進了門。
她便隨口問了句:“王上回來了吧?”
盼雲一怔,身後的小宮女卻快言快語:“早回來了,正跟……”
盼雲立即瞪了她一眼,可是洛雯兒已經察覺了,心裏也大約猜到是怎麽回事,便笑了笑:“是跟夢妃在一起吧……”
“可不是?不僅一塊上了朝,回來還是同乘一台禦輦,這會正在殿中用膳呢……”
“穀冬!”盼雲嗬斥。
穀冬兀自憤憤。
其實早在夢妃“複活”那一日,關於這位寵妃與國主的傳奇愛戀便已傳遍了宮裏的各個角落,大家也都看出,自打夢妃出現,尚儀便失了寵。可是跟了洛雯兒這麽久,當真覺得她是個好主子,而且縱然隻是個尚儀,一直沒有名分,但是王上待她非同一般,連同她們這些下人都跟著腰杆挺直,如今竟是要被一個死去多年又突然活過來的娘娘奪了風頭,心裏著實不甘。
然而洛雯兒不說話,屋裏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盼雲擔心的看著她,想著要不要把秦太醫先叫來備在一邊,卻見她緩緩抬了頭,露出一個極淡的笑:“原來到了用膳的時候,去弄點清淡的,我也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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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紫煙正咬著千羽墨的象牙箸撒嬌,看他虎起臉,便咯咯的笑。
胡綸進來了,極低的,含混不清的說:“那邊也叫了膳,正吃著……”
千羽墨笑意一凝……雲彩一定是知道了,也不知會不會……
筷子一放,就想過去看看,胡綸卻仿佛自言自語的說道:“聽起來很安靜,當是沒什麽事……”
“是在說妹妹嗎?”夢妃眨眨水潤的眸子:“若不是她一見了我就……其實我也想去看看呢。阿墨,你要是不放心,就去瞧瞧,我在這裏等你……”
千羽墨哪裏是需要她等?他想的是趕緊接雲彩回來,否則雲彩知道紫煙在這,不知道又要怎麽胡思亂想,她的身子剛剛有點恢複……
“已是快用完了……”話音剛落,忽注意到聶紫煙麵前的飯菜,不覺皺了眉:“吃了這麽久,怎麽還剩這麽多?就會胡鬧!”
聶紫煙扭了扭身子:“誰讓你不好好喂人家?”
千羽墨明顯有些不耐煩了:“這麽大的人了,還要人喂。禦醫說你不能吃生冷的食物,你瞧瞧,菜都涼了……”
聶紫煙仿佛被唬了一跳,立即笑靨一滯,淚汪汪的看他。
千羽墨暗自歎氣,隻得放軟語氣:“想來也是不能吃了,待讓禦廚做了新的吧……”
“不用,我飽了。”
聶紫煙放了筷子,低著頭,從千羽墨這個角度恰好可以看到她通紅的鼻尖。她的肩膀輕輕的顫著,極是委屈。
千羽墨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
其實紫煙一向是這樣子,那時,他願意哄著她開心,看她笑,就覺得整個世界都很柔軟,很甜蜜。跟她在一起,不算風花,沒有雪月,卻是雲淡,風輕,歲月靜好。隻是現在……她還是當初模樣,而他……他的心如何也靜不下,他想著靈雲閣的那個人,想著她是否難過,是否用藥,是否正在埋怨他……
他的心裏滿滿的都是她,以至於他竟是希望聶紫煙趕緊離開。可是如此一來,又覺得對不住紫煙,對不住她為他忍受了十年的苦,結果一時之間,隻覺得分外糾結。
過了許久,他方緩緩道:“想來也是飯菜不合胃口,先撤了吧,稍後我讓禦廚房做幾樣你愛吃的送去……”
“我不要回去!”聶紫煙霍的站起身,坐到堆著奏折的紫檀卷書案前:“我要陪你批閱奏折,我要陪你上朝,我要讓你看看,我也能幫你做很多事!”
“不得胡鬧!”他終於惱了。
聶紫煙的眼淚當即就下來了:“我知道你就是嫌棄我什麽也不會做,才總想趕我走。我是不會,可是我可以學,阿墨,你教我,我什麽都可以做的……”
千羽墨心煩意亂,揮手讓人把飯菜撤了,走到她身邊:“紫煙,有些事,不是你想怎樣就能……”
“我不聽我不聽!”聶紫煙捂住耳朵:“我就要幫你批奏折!就要!”
“好,你來批。”千羽墨長出一口氣,坐在一旁。
胡綸則非常有眼力見的上前研磨。
聶紫煙咬著筆杆,歪著頭,認真看奏折上的內容,過了半天,哀怨的喊了一句:“阿墨,這上麵寫的什麽啊,我都不認得!”
所有人都笑了。
千羽墨也忍不住笑了,走過去,奪了她手中的紫毫:“連字都不認得,批什麽奏折?”
聶紫煙立即拉住他的袖子:“我不會,你可以教我嘛。阿墨,你教我認字好不好?”
輕搖他的袖子:“好不好嘛……”
千羽墨耐不住,隻得道:“好,等到……”
“我現在就想學!”她立即指著奏折上的一個字:“就寫這個,我看它長得蠻好看的。”
眾人又笑,一時都覺得這個夢妃可愛得不行。
千羽墨隻得鋪開紙張,握住她的手:“看好了,我可隻教這一次。這個字念‘淮’……”
末筆方落,聶紫煙又指著一個字:“這個這個……”
“這個念‘欒’……”
“還有這個……咦,怎麽照剛才那個好像少了點什麽?”
“這個讀‘隹……”
聶紫煙連識了幾個字,終於覺得頭暈:“阿墨,我眼睛疼……”
“累到了吧,我就說你……”
“嗯,我得歇一下,一會再學……”
她昏昏的靠在案邊,隻片刻工夫,便沒了動靜。
千羽墨放下奏折,見她竟是睡了。
頭枕著胳膊,小嘴撅著,就像當年她亦陪著他枯坐碧遲宮,守著他批閱奏折,結果坐著坐著便睡了過去。
他不禁莞爾,著人給她拿了一條薄被,輕輕的蓋在身上。自己則慢慢起了身……他要去看看雲彩……
可是方一動,才發現,自己的袖子被聶紫煙壓在胳膊下,而這一動,聶紫煙已經醒了,喃喃的喚了聲:“阿墨……”
他立即穩住,然後便見她又睡了。
他隻得繼續看奏折,不時望望門窗,眼見得天是愈來愈黑了。
宮女進來掌燈,聶紫煙仿佛被光亮刺到,緩緩睜開眼,驚道:“天竟是這樣晚了……”
胡綸適時引了晚膳進來,笑道:“今晚有酥骨魚、韮花茄兒、龍井竹蓀鬆和鬆穰鵝油卷,都是按照主子吩咐做的……”
聶紫煙立即眸光閃閃的望住他:“阿墨,你還記得我喜歡吃什麽……”
唇瓣微有顫動,緊接著笑了:“其實我還是喜歡吃你親手做的叫花雞。阿墨,什麽時候……”
“自是有機會。”他笑著,意味深長的睇了胡綸一眼……
這個胡綸,最近是變笨了嗎?這幾樣菜,我明明是讓他送到永安宮去……
無奈,隻得共進晚膳,看著愈黑的天色,心裏愈發焦急。
不過此番聶紫煙倒吃得很快,想來對這幾道菜是相當滿意了。
千羽墨眼看著她吃完最後一隻鵝油卷,不由笑道:“稍後可要多行幾步路,免得積了食。”
聶紫煙便起了身,在殿裏緩緩走動。
晚膳都撤下去了,千羽墨看看天色,打算送她走。可是這會工夫,她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正待尋找,忽聽聶紫煙在喚他。
劃開重重簾幔,驀地一怔……
燭光暈染著鮫綃,仿若夕陽中的晚霞,無風,亦微微起伏,鋪開一片氤氳。
迷離中,一個女子身著一襲淡紫的紗衣。
那衣裙很薄,可以清楚的看到她曼妙的曲線,玲瓏的身姿。
她緩緩向他走來,仿若穿過雲霧,穿過十載的光陰,在那個他走投無路精疲力盡傷痕累累的午後,向他走來……
她牽起他的袖子,目光水水的望住他,一步一步,向後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