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氏正在遲疑,宋老夫人卻先開口了:“長風今兒怎的沒有過來?”
因為如今當家的是宋夫人,所以宋夫人照例是會晚點才來請安的,這也是宋老夫人特許的。但其他人卻都要早一步趕到,這約定俗成的規矩已經行了十幾年了。此刻不見衛長風,宋老夫人自是要問。
不過因為是嫡親孫兒,宋老夫人的語氣不見惱怒,反倒有些關心。
聞言,衛長嬴也愣了愣,與宋在水對望一眼,才道:“我也不知道。”
宋在水沉吟道:“方才晌午的時候,長風表弟去鳴瑟居尋過我,但後來我從姑姑那兒到銜霜庭尋長嬴表妹說話時,卻不曾看到他。”
宋老夫人一皺眉,道:“使人去找找,這孩子莫不是被熱著了?所以才沒來?”
陳如瓶曉得大房的這一嫡女一嫡子,都是宋老夫人的心頭肉。畢竟衛鄭鴻如今就是靠著靜養和百年老參吊命罷了,大房的香火也就指望著衛長嬴、衛長風姐弟了,自不敢怠慢,道:“婢子這就去!”
然而她才移步,外頭衛長風倒是一頭汗的紮了進來,嚷道:“祖母,我來遲了!”
宋老夫人打眼一看他俊秀的臉龐熱得通紅,身上穿的群青色縐紗袍子已經被汗濕了一大片,粘住胸膛,額上還掛著汗水,頓時心疼不已,連聲叫道:“慢點慢點慢點——莫要急……先過來叫我給你擦一擦汗!”
就把衛長風叫到跟前,親手拿帕子給他擦了汗,又叫人把冰缸暫撤兩口下去,免得衛長風正熱著,驟然進了太涼的屋子,把熱毒逼在體內發不出來。
衛長嬴見衛長風喘息略平,忙先問道:“長風,你方才在哪兒?怎的來晚了?”
衛長風就著祖母遞過來的茶碗,喝了一大口,放下才道:“我小睡了會,不想竟是睡遲了,一路跑過來的。”
宋老夫人一聽,忙嗔道:“你這孩子,遲了就遲了,身體緊要,卻這麽跑做什麽?”又說他身邊的人,“這些人也不知道看著點,就這麽叫主子一路奔跑,萬一摔著了,他們也擔當得起?都是些不用心的東西!”
叫陳如瓶,“一會你出去敲打敲打!別以為主子年紀小,就可以奴大欺主!”
衛長風笑著道:“哪兒欺負得了我?之前我去看了一回大姐,結果回去後乏了,就讓人莫要吵我,他們聽著話呢,就不敢叫我。既然不敢叫醒我來給祖母請安,那我要跑,他們就更加不敢阻止了。”
他這麽說是為了給身邊人脫罪,不想宋老夫人一聽,更生氣了:“你呀!你年紀小,不知道這些個刁仆的彎彎心思呢!他們這分明就是怕受罰,所以對你聽之任之!這種下人,一點兒也不知道為主人著想,光顧著自己,哪裏能不罰?”
正說著,外頭宋夫人夾腳進來,聽得一個“罰”字,下意識的問:“母親要罰誰?”
宋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因為既是嫡親侄女又是嫡長媳,對宋夫人,宋老夫人是極給體麵的,先道:“你一路過來也熱了罷?快吃點果子涼一涼。”
宋夫人笑著行了一禮,謝了,坐下複問:“母親方才在說罰人嗎?可是誰做事不當心?”這麽問時,她狠狠剜了眼女兒。
衛長嬴這會正侍立在宋老夫人身後,見狀,自恃有祖母撐腰,就朝母親頑皮的吐了吐舌頭,神情得意。
宋夫人本來看她臉上還有些赤色未褪盡,曉得是正午時候曬得厲害,心裏正心疼著。見她這麽不知悔改,又氣又恨,暗暗的道:“這孽障,她是篤定了我舍不得怎麽樣她了嗎?再有下次,我非……非給她好看不可!下次我是決計不會心軟了!”
隻是心裏一麵這麽發狠,宋夫人也很清楚,自己這麽想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奈何,真到了辰光,她總是熬不過這女兒,回回都是衛長嬴還撐得住,宋夫人先心疼得承受不了,想方設法的把懲罰撤掉。
這麽幾次下來,衛長嬴如何還會懼她?
可這孩子明年就要出閣了……這個樣子到了夫家卻怎麽好?
宋夫人正胡思亂想著,就把宋老夫人說的話聽漏了一半,待她留意到時,宋老夫人已經快說完了:“……所以這樣自私自利的下人,豈能不罰?”
“母親說的極是。”宋夫人暗自懊悔之前走了神,定了定神,忙先順著宋老夫人的話應了,複套話道,“隻是……卻不知道怎麽個罰法?母親可有示下?”
宋老夫人看了她一眼道:“你是長風的親娘,怎麽罰,要不要換人,你自己看著辦罷。”
——原來和長風有關?聽著像是長風身邊的人,宋夫人忙又答應了,盤算著回頭再細問。
心疼過了孫兒,宋老夫人這才問裴氏:“看你進來時的模樣,仿佛有話要說?是什麽事?”
裴氏頓時一凜,她的出身雖然不如衛家,怎麽說也是五代為官、到裴氏已是第六代了。這聲色不露,那也是打小學起的。何況之前進門時,裴氏明確的發現宋老夫人今日心緒不佳,甚至是有點心不在焉的。
這樣的情況下,宋老夫人居然還能夠敏銳的察覺到三媳的心思,可見這位老夫人的精明厲害!
裴氏定了定神,才柔聲道:“什麽都瞞不過母親,媳婦確實有件事情要請母親幫著掌眼。”說著就看了眼隨自己來的四小姐衛高蟬,露出一絲為難之色,道,“高蟬也有十七了……”
這個年歲的女孩子忽然被提到具體的年紀,任誰都明白是什麽緣故。眾人下意識的向衛高蟬看去,衛高蟬不禁紅了臉,顧忌著在嚴厲的祖母跟前,不敢嗔嫡母,隻好捏緊了帕子,竭力做出一副目不斜視氣定神閑之態來。
宋老夫人一聽這話,卻不知道怎的,目中竟是厲色一閃,把宋夫人與裴氏都嚇了一跳!
過了片刻,宋老夫人才斂了氣勢,淡淡的道:“我曉得了,這件事情我心裏也有數,畢竟長嬴還沒出閣呢,急什麽?”
顯然裴氏的話不知道哪裏叫宋老夫人惱了,“急什麽”這三個字說得裴氏一噎,衛高蟬更是聽得站不住腳,臉上漲得通紅,差點就要當場掉下淚來!
其實衛長嬴雖然是長房嫡長女,在長房也被叫成大小姐,但實際上照著衛煥膝下孫女輩的排行應該是二,照著整個瑞羽堂一支的大排行卻是行三,兩種排法,都是恰好就在衛高蟬之前。
之所以如此,當然是因為衛鄭鴻身子太弱,宋夫人過門九年才生了衛長嬴。是以二房的嫡長女衛長婉上頭有兩個胞兄,卻還是成為瑞羽堂這一代的長女。
然而也正因為衛長婉有兩個胞兄,在衛長嬴、衛長風不曾出生前,衛盛儀以為衛鄭鴻多半子嗣無望了,曾私下裏向衛煥提過讓自己的嫡次子過繼給大房——這件事情,沒有瞞過耳目通明的宋老夫人。
在宋老夫人看來,這自然是衛盛儀覬覦著本該屬於嫡長子衛鄭鴻的瑞羽堂和常山公之爵位,而且還詛咒衛鄭鴻無子短命。
那時候宋老夫人本來就擔心著唯一長到婚後的親子,自是勃然大怒!衛盛儀冒著瓢潑大雨,足足在老夫人跟前跪了四天四夜,又有衛煥幫著說話,這才揭過。但從那之後,宋老夫人明著就對二房看不順眼。
衛長嬴出生後,宋老夫人仍舊記得當年的事情,故意讓自己身邊的人和大房的下人,全部稱衛長嬴為大小姐。對真正的大小姐衛長婉,則是輕描淡寫的稱為婉小姐,不但讓下人直呼了衛長婉的閨名,這稱呼聽著還以為是外頭寄居在衛家的小姐呢。
可見宋老夫人對二房的怨念之深。
而照著瑞羽堂排行是四小姐的衛高蟬,比衛長嬴隻小了兩個月。
衛長嬴尚在繈褓時,衛煥致仕還鄉。還鄉前,偶然見到上柱國之一、太傅沈宣當時年方三歲的嫡子沈藏鋒。因覺沈藏鋒雖然年幼,卻氣度不俗,許他來日必有成就,遂與沈宣提起婚姻之事。沈宣就拆了一對膩葉蟠花紋的玉佩為信物,為沈藏鋒聘下衛長嬴為婦。
去年沈家使人到鳳州,與衛家約定來年沈藏鋒加冠之後,親來鳳州迎娶——是以衛長嬴如今隻需備嫁即可。但衛高蟬就不一樣了,她和衛長嬴同歲,是三房的庶長女,雖然因為嫡母重視名聲,沒有虧待她什麽,但婚姻上本來就要低嫡女們一頭的。
本來早在幾年前,就要開始議親了。奈何衛高蟬的生母在她十四歲上去了世,本朝重孝,即使生母卑賤,去世之後,其所出子女,三年之內仍舊是禁嫁娶的。
衛家這樣的門第,尤其重視這些,所以衛高蟬拖到前兩個月才出了孝,裴氏又到今日才提了起來。
但顯然,這提起來的機會很不好。
因為宋老夫人突如其來刻薄的話語,讓整個堂上都一靜,宋夫人隻得給女兒使個眼色。
衛長嬴會意,笑著拉起宋老夫人的衣擺,撒嬌道:“祖母這話,倒仿佛要迫不及待的打發了我出閣一樣,我在家裏陪著祖母不好嗎?”
“哪有女孩子家到了年紀不嫁人的?”宋老夫人果然給嫡親孫女麵子,雖然臉色還是不太好看,但語氣卻明顯的緩和了下來,到底給了三房一個台階,道,“你是如此,高蟬也一樣,我心裏都有數,總歸不能誤了你們的。”
裴氏暗鬆一口氣,賠笑道:“原來母親已經想著這件事情了,卻是媳婦不好,竟到今兒才來稟告母親。”
宋老夫人淡淡的道:“這也沒有什麽,我今兒有些乏,回頭再議罷。”這就是要趕人了。
宋夫人與裴氏聞言,自是有眼色的各領子女告退。
然而宋老夫人撩起眼皮看了眼宋夫人,又道:“羽微留下來與我揉一揉肩。”
羽微是宋夫人的閨名——眾人一聽就是宋老夫人有事與宋夫人商議了,裴氏眼中劃過一絲羨慕,但也知道宋老夫人對自己所出的大房和其他房總歸不能一樣的。
更何況,宋夫人還是她的娘家侄女。
所以裴氏雖然羨慕,也隻是想了一下,就神色如常的繼續告退下去。
她卻不知道,宋老夫人這次留下宋夫人,說的卻也不是什麽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