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金桐院,沈藏鋒尚未歸來,但早上打發去宋府送信的下人已經回來了,這回跑腿的是黃氏的長子倪浩。倪浩比衛長嬴年長了數歲,如今膝下已經有了長女和次子。由於黃氏的緣故,她一家都被列進了衛長嬴陪嫁的名單之中,丈夫與長子都領了管事的差使。
原本這種跑腿的差使不會找他的,然而黃氏著意想讓兒子在衛長嬴跟前露個臉,就吩咐了他。
隔著簾子,倪浩恭恭敬敬的稟告:“宋大小姐問少夫人好,亦有信箋回複。”
衛長嬴讓朱闌出去接了信,握在手裏,卻不打開,而是關切的問:“你可進到後院,可問過表姐現下如何?”
倪浩道:“回少夫人的話,小的隻隔著屏風聽宋大小姐說了兩句話,宋大小姐語氣十分激動,直說讓少夫人滿月之後一定會來拜訪。小的聽著,宋大小姐精神還好。”
衛長嬴暗鬆了一口氣,展容笑道:“這回勞煩你了,琴歌去拿……”
黃氏忙阻攔道:“他能給少夫人跑腿,那是他的福分,怎麽還能得少夫人的賞賜?”
“拿副九連環,給姑姑的小孫女兒玩耍。”衛長嬴笑著道,“這東西如今放在那裏,也是放著。”
黃氏這才謝著答應,但看到琴歌拿出來,卻是一副銀製的九連環,到底還是賞賜的意思。黃氏埋怨衛長嬴幾句,見她一定要給,才讓倪浩收了退下去。
衛長嬴拿著信進了內室,靠到西窗榻上,迫不及待的扯開一看……宋在水如今心情居然頗好,信足足寫了幾大頁。
先調侃了幾句衛長嬴的新婚,提到衛長嬴進沈家門那日,她還戴了帷帽跑到街邊酒樓上去觀看;又說曾經救過衛長嬴一回的鄧宗麒居然就住在宋府附近,宋在水偶然遇見其胞妹鄧彎彎,很是談得來,如今常約了這鄧家小姐過府敘話,倒也不寂寞;在最後則是約了滿月之後相聚——一直到此刻,宋在水似乎才想起來衛長嬴寫信過去的目的,用一句話進行了答複:衛盛仙的事情她會與父親宋羽望請求,料想問題不大,讓她不必掛懷。
看著紙上宛如行雲流水的字跡中透露出來的歡快怡然,衛長嬴不禁有點哭笑不得:她這兒還擔心宋在水的前程呢,看起來宋在水自己倒無所謂了,竟是守著宋府歡歡喜喜的吃喝玩樂起來。信中另附了一張桃花箋,居然還是一道大食傳過來的點心的做法!
……要知道宋在水在鳳州住的那幾個月,吃穿用度可是半個字都沒提過!就連宋老夫人和宋夫人關心的問起,她也以自己沒什麽忌口和不喜來回答。
如今倒是一門心思鑽研起享樂來了……
衛長嬴把信交給黃氏看,道:“那姑姑明兒個去季神醫那裏,可要備些什麽?”
黃氏一目十行的看著,微笑道:“神醫不大在乎身外之物,隨便提些點心就是了。”
“姑姑隻管吩咐廚房裏,若少什麽就使人出去買,算我帳上。”衛長嬴道。
“廚房裏管夠了。”黃氏笑道,“其實除非是神醫不喜歡的人,否則神醫很好說話的。”
衛長嬴因為季去病救過衛鄭鴻,本能的就對季去病感到親近,便點頭道:“我想也是。”
這時候外頭朱弦、朱闌脆生生的請著安,聽著是沈藏鋒回來了,黃氏忙把還沒看完的信收起來,笑著催促衛長嬴:“公子回來了,少夫人快出去看看。”
本來衛長嬴也坐起身,正趿著絲履,被她一說,倒是微微紅了臉,重新坐下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道:“他回來就回來,做什麽要我出去看看?”
黃氏看著她明明極想出去、偏要裝作對沈藏鋒滿不在乎的模樣,又好氣又好笑,嗔道:“得了得了,下次婢子不說少夫人了,成了吧?”
“什麽呀!”衛長嬴站起來,負氣一甩手,正要說話,門卻開了,一身親衛服飾的沈藏鋒走了進來,腰間還懸著錯金儀刀。
黃氏二話不說,把信往懷裏一揣,施禮道:“公子,婢子先告退。”
沈藏鋒笑著點了點頭。
衛長嬴看著她走了出去,又反身把門關上,才抬眼看向丈夫:“回來了?”這話一出口,又覺得像是沒話找話,有點訕訕的掠了把鬢發。
沈藏鋒解著儀刀,笑道:“今兒回來晚了點。”
“啊?”
“同僚賀我新婚之喜,請了數人在外小酌。”沈藏鋒將儀刀放在案上,沉吟了一下,才道,“今兒個鄧貴妃帶了時果到宣寧宮與聖上,見著我就問起了你,道是下個月月中臨川公主芳辰,讓你也進宮去給她看看。”
衛長嬴有點意外:“她看我做什麽?”
“我打聽了下,”沈藏鋒走過來,伸臂攬住她腰,衛長嬴象征性的推了一把,便順從的依進他懷裏,靠得近了,果然嗅到一陣酒氣,沈藏鋒抓了她鬢邊一縷碎發把玩,口中道,“聖上甚是寵愛臨川公主,故而皇後娘娘與貴妃娘娘,都有意以子侄尚主。”
衛長嬴詫異道:“不是說……張憑虛?”
“張憑虛改了主意。”沈藏鋒歎了口氣,道,“今日小酌時顧子鳴偷偷告訴我,他和顧威去探望,發現張憑虛看起來病得不輕,但顧子鳴懂得醫理,趁探望時悄悄為他把過脈,卻覺得脈象很像沉屙散所為。”
沉屙散能偽造出重病之相,方子說秘密也不算,好些名門望族裏都有,說不是秘密,對許多人來說也是聽都沒聽說過的。臨川公主的駙馬人選就要定下來了,張憑虛這時候裝成重病,用意不問可知。
衛長嬴知道此物與憂來鶴仿佛,服用之後不易察覺。顧弋然能夠在暗中診斷的情況下察覺,可見醫術非常精湛。
但此刻她顧不得驚訝於顧弋然醫術的精湛,忙問:“之前他不是同意的,怎麽又改了?”
“子鳴也不知。”沈藏鋒眉宇之間掠過憂色,道,“當日旁敲側擊的詢問,張憑虛假借重病、無力多談,委婉的逐了客。然而今日聖上聞稟,卻起了疑心,與鄧貴妃說,張憑虛之前一直無病無災,為何此刻卻忽然重病起來了?”
聖上雖然懶於政事,又恣意所愛,從皇後到太子都是以愛立之又因移情而廢,然而帝位始終穩固如山。國中如林如雲的名門望族縱有私心,亦隻敢暗中籌謀,明麵上對天家俱是恭敬有加。聖上絕非無能之輩——隻不過能力沒怎麽用在江山上罷了。
衛長嬴猜測道:“莫不是之前他心無所愛,故而答應了尚主,但這幾個月卻遇見了上心的人?”
“……倒也有可能。”沈藏鋒思忖片刻,卻狐疑道,“但當日我奉聖命詢問,也沒把話說死,畢竟聖上也沒認定了他不可,隻是聖上左右的內侍提醒,道臨川公主時常稱讚張憑虛詩才過人,這才把他列進考慮的人選。實際上聖上一直覺得張憑虛文采雖好,然手無縛雞之力……他若心有所愛,為何不私下與我說明,向聖上徐徐陳之?”
衛長嬴心想,聽你語氣和張憑虛也不是什麽過命的交情,拒絕天家嫁女這種大事,張憑虛憑什麽相信你?嘴上就道:“也許是怕天家加罪。”
“臨川公主性情高傲,即使愛慕張憑虛,若知其無意,也定然不會糾纏的。”沈藏鋒搖了搖頭,道,“張憑虛總是張家嫡子,他若是實在無意於天家之婿,早先表示出來,彼此心照不宣。畢竟聖上與臨川公主都沒有非他不可的意思。倒是他這麽拖到現在,聖旨將下未下,裝起了病,若叫聖上與臨川公主知道,更加痛恨。張憑虛素來聰明,照理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衛長嬴抿了抿嘴:“或許他這心上人遇見得太晚,最近才看到。”
“這麽巧麽?”沈藏鋒有些失笑,低下頭吻了吻她的鬢發。
衛長嬴在他臂上輕輕掐了一把,道:“你好像很為這人煩惱,莫非他拒婚之後,你也要被牽累?”
張憑虛李憑虛的……衛長嬴覺得與自家沒什麽關係,橫豎張憑虛獲罪也好、尚主也罷,也不過是張家的事——再說,她才聽黃氏說了,劉若玉的繼母就是張家人,此刻對張家不免沒什麽好感,就好奇於沈藏鋒為何對此事如此上心。
沈藏鋒歎息道:“被你看出來了?”
衛長嬴本來是隨口一問,聞言不禁吃了一驚:“這事兒……怎麽和你有關係了?”
“說來話長……”沈藏鋒原本攬著她腰的手有點不老實起來,滑入她衣襟,似笑非笑的道,“為夫才回來有些乏了,要麽你親親為夫,為夫就有了精神,然後就可以告訴你了……唔!”
……知道上當的衛長嬴恨恨的踩了他一腳,打開他的手:“叫你胡說八道!”
沈藏鋒見她惱了,忙賠笑哄道:“哪裏胡說八道了?張憑虛悔婚之事,與我確實有些關係的。”
衛長嬴冷笑著看了他一眼,用力推開了他,走入帳內,和衣往榻上一躺,把臉往壁上一扭,擺出負氣不想理會他的架勢。
三步並作兩步追進來的沈藏鋒也坐到榻邊,抓了她的手,笑著道:“真的真的,你聽我說……張憑虛論起來還要叫咱們一聲表哥表嫂,他是咱們二舅母的侄兒,論起來都是親戚,你說他若惡了聖上,咱們怎能不為他操心?”
衛長嬴一頭霧水的轉過頭來,疑惑的道:“不能這麽算的罷?這事情可大可小,要是這樣都要株連三親四戚的,大家子之間誰和誰沒個轉上幾道彎的親戚關係,豈不是一個人犯錯滿天下望族都要跟著被罰了?”
沈藏鋒拿了她的手,輕輕吻了吻指尖,歎道:“嬴兒真是聰明,這也還罷了,說起來最重要的還是另一則……”他聲音明顯低了下去,神情鄭重,如臨大敵。
“是什麽?”衛長嬴被勾起了好奇心,下意識的坐起身,問道。
“那就是為夫方才因此事惹得嬴兒不喜了,相比之下,臨川公主的駙馬人選是誰、張憑虛是否另有所愛、聖上與公主殿下若知其有意拒婚會如何震怒……這些算什麽?為夫不小心讓嬴兒不高興了,這才是眼下真正的大事!”沈藏鋒摸著下巴,哈哈大笑!
衛長嬴氣得撲進他懷裏,捏了拳就是一陣亂打:合著這廝還是在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