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東門沿官道一路前行,不幾裏便下了一條岔路,斜向南,雖然是下了官道,然而許是為了去春草湖的遊人眾多、內中不乏達官貴人的緣故,這條路徑也修葺得非常整齊。
道旁種滿了桑榆,枝間時見修剪的痕跡。
此時是盛夏,正值綠蔭滿枝頭。撩起車簾一角望出去,就見四周俱是深深淺淺的碧色,時或有黃鸝的鳴聲從頭頂傳來,樹底下亦有斑鳩一類的咕咕聲,給人一種寧謐安詳之感。
衛長嬴好奇的看了一回,轉頭對丈夫道:“這路上倒是安靜。”
“這時候隻有去看荷花的人。”沈藏鋒擎著夜光杯,慢條斯理的呷了口內中的葡萄酒,道,“春草湖人最多是在春季,那時候這路上的馬車時常一路排到城門口。”車裏配著冰鑒,異獸托匣,銅環扣蓋,內中放冰,出門時鎮著的一壺葡萄酒,到此刻一半的冰化了水,入口正好。
沈藏鋒喝後覺得不錯,示意琴歌斟滿,就著自己的杯盞遞到衛長嬴唇邊。
“這許多人?”衛長嬴頗為驚訝,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葡萄酒,讚了一聲,道,“也是,春草湖春草湖,自然是春日最美,所以才會叫春草湖。”
沈藏鋒見她似乎不是很喜歡,就自己端起來喝完了,笑道:“如今去滿湖荷花也好看的。”
“可是你說的,若不好看,仔細我捶你。”衛長嬴嗔笑著推了他一把。
沈藏鋒把夜光杯遞給琴歌收起來,意味深長道:“若是好看,那你怎麽謝我?”
“好看是應該的,這麽熱的天,你把我從家裏哄出來,當然得有更好的地方,不然,我吃這顛簸的苦頭做什麽?”衛長嬴眼波流轉,拿團扇遮著腮,笑道,“總之呢,好看了最多不罰你,若是叫我不滿意,那就要罰你,還得狠狠的罰。”說著拿團扇在他肩上一敲。
沈藏鋒失笑,作懼怕之色,道:“好凶的少夫人,為夫都不敢說了。”
“沒錯,我就是凶得緊!”衛長嬴眼帶笑意,麵上卻作出凶悍之色,點頭道,“你可要小心點,別把我惹惱了,如今出了來,這裏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瞧你怎麽辦才好!”
沈藏鋒歎息道:“這可真是落入賊手了!”就捉著她的手,無可奈何的道,“如今小生不慎,落進了女大王的手裏,大王可千萬憐惜小生一二、溫柔些則個!”
他連唱帶說,學伶人拖長了聲調,偏偏又沒練過,學不像,怪聲怪氣——不隻衛長嬴,連帶車裏伺候的使女都哈的一下笑出了聲,衛長嬴笑得俯在他肩頭好一陣花枝亂顫,擦著淚道:“女大王……嗯,我有那麽凶嗎?”
沈藏鋒笑道:“小生這般英俊瀟灑、豐神俊朗的人,尋常女大王看了就舍不得打了,而你衛女大王卻一點都不心疼小生,依小生之見,女大王你比尋常女大王凶悍多了!真是一點也不懂得憐香惜玉,隻可惜小生明珠暗投、明珠暗投啊!”
衛長嬴徉嗔著掐了他一把:“怎麽你被很多個女大王搶過嗎?不然怎的還分尋常女大王,和我這個女大王啊?快給本大王從實招來!不然,哼哼!”就舉著團扇作勢要打。
“啊,這些都是小生猜的。”沈藏鋒不上當,哈哈一笑帶過去,握著她手道,“你看前頭路旁是不是有荷花了?”
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荷花。
在草木葳蕤的道旁,似乎長在溝渠裏,一張張深碧濃綠的荷葉因草木的緣故非常不顯。然而朵朵粉白粉紅的荷花搖曳生姿,為一片碧色所襯,卻是格外的打眼。
衛長嬴趴在車窗上看了片刻,好奇道:“怎的前頭還看不到湖?”
“這溝渠有三裏地長呢。”沈藏鋒含笑摸了摸她的鬢發,道,“咱們是先去別院把東西放下來,再去遊湖,還是直接去乘舟?”
衛長嬴道:“別院遠麽?”
“到了湖邊,還要走四五裏路。”沈藏鋒計算了一下,道,“若是直接去乘船,倒是叫人在湖畔備好了舟楫的,若去別院,就叫人先把小舟劃到別院門口去等。”
“那不如直接乘舟罷。”衛長嬴聽說到了湖邊還要四五裏才能去別院,忙道。這大夏天的,馬車裏固然擱了冰,卻也悶得緊,而且路徑再平坦,馬車裏總歸也是顛簸的。還不如乘舟有趣——因為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太過著緊她和衛長風了,打小她隻有站在瑞羽堂的後院裏眼巴巴的看著旁人登舟去嬉戲的份,自己卻隻能在岸上折柳枝打荷花荷葉出氣……
沒乘過舟,總歸好奇些。
沈藏鋒笑道:“都依你。”
三裏地,馬車雖然行得不快,然很快也就到了。原本茂盛夾道的樹木忽然不見,道路的盡頭,在盛夏裏現出煙水茫茫的浩蕩來。
衛長嬴從挑起的車簾裏看到,動容道:“帝都之外竟有這樣的大湖?”
“前人寫的《春草湖賦》中曾有‘煙波浩蕩、如臨滄海’的句子,言其廣大;又有‘春草生時、野鹿呦呦,春水漾翠、見而神舒’來形容。”沈藏鋒微笑著道,“不然怎能成為滿城之人不分貴賤都爭相遊治之地?”
這時候湖風浩浩蕩蕩的撲麵而來,直吹得車簾倒卷,衛長嬴隻覺雙袖飛舉,整個人都仿佛要憑風而起,鬢間步搖珠串相擊,發出脆聲——炎炎夏日,涼風解暑,真是心曠神怡得緊,她精神一振,按下飛揚的裙裾,讚道:“果然是好地方。”
馬車在湖邊停下,衛長嬴迫不及待的下了車,向湖上眺望過去,卻見水色如碧,濃豔猶如翡翠,微風過湖,不時揚起陣陣湖浪拍打著腳下的堤壩。
雪白的浪花撲在堤壩上,飛濺瓊玉,散去之後又重來——這樣的重複裏,站在湖邊,在湖風送爽之外又有湖浪的清涼,堤壩上隔十數步植一垂柳,此刻正是柳煙如織的時候,內中雀鳥啾啾,婉轉悅耳。
衛長嬴看了片刻,忽然想了起來,回頭問正安排下人送行李去別院的沈藏鋒:“荷花呢?”
不是說……這會春草湖就是荷花好看的嗎?怎麽她看了半天不見荷花的影子?卻在遠處湖心看到簇簇蘆葦的輪廓?
沈藏鋒三言兩語叮囑完沈疊,向她走過來,道:“這邊水太深,荷花不好長,要到那邊。”就指向蘆葦那兒,衛長嬴奇道:“那邊不是蘆葦?”
“那兒有汀洲,生有蘆葦,附近也有荷花。隻是咱們這邊水深所以看不到。”沈藏鋒攜了她手,微笑著道,“來,咱們上船,到那邊去,看了你就知道了。”
衛長嬴被他一拉,才看到堤壩下一葉烏篷扁舟已經在候著了。這扁舟顯然是專門為了玩賞、而且是夏日玩賞造的,與尋常舟楫不類——舟頭舟尾無異,惟烏篷這兒,卻是學了畫舫一樣,不是一個圓拱的篷子,而是四角設柱,上覆篾篷以遮陽雨,四麵垂著細草編織的簾子擋著烈日。
如今四麵有兩麵驕陽照不到的地方都卷了起來,露出內中陳設,非常簡單,便是一幾、隔幾相對的兩席。
舟尾拄篙的是一三十餘歲的婦人,藍布包頭、短襦短裙,想是為了便於活動的緣故,裙邊僅僅才及足踝,裝束透著精明能幹。
這婦人肌膚微黑,五官倒是清秀,見衛長嬴看向自己,忙放開船篙,落落大方的行了一禮,道:“小婦人曹英妹見過公子、少夫人。”
沈藏鋒道:“這是別院管事的兒媳,在這春草湖邊土生土長,水性與操舟之技都好。”
衛長嬴笑著道:“我倒不是意外是個婦人給咱們操舟,我想的是以為這麽大個湖會乘畫舫呢!誰想卻是一條小舟?”
“畫舫也有。”沈藏鋒道,“隻是要看荷花還是小舟來得方便——荷花的許多地方水淺,往年有畫舫因為貪看著花,被擱淺的,而且花葉太密的地方,畫舫也進不去。咱們這會先乘小舟,回頭晚上換了畫舫出來。”
想想也是,衛長嬴又見堤壩之下生了一段茭白,這小舟固然不怕擱淺,舟頭穿開茭白一路點到岸上來,然而也沒個碼頭,就道:“這兒上去?”
“嬴兒不用擔心,你若是覺得為難,為夫抱你上去就是。”沈藏鋒附耳調笑道。
衛長嬴揚了揚手中團扇,似笑非笑:“這有什麽難的?你自己小心些罷!”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舟,衛長嬴究竟不會水,在岸上時羨慕泛舟湖上的逍遙自在,真的到了四麵環水、腳下搖晃的地方又有點慌了神,不免緊緊抓住沈藏鋒的袖子,被他安慰好半晌才恢複平靜。
兩人相扶著進了篷內,坐定之後又發現幾邊放著一個籮筐,裏頭填了荷葉,在日頭下還沒泛出枯黃來,倒是沾著幾滴露水,顯然是才摘不久的。中間放著酒壺、酒盞、時果之類,想是怕小舟劃起來時,擱在幾上會摔倒,故而拿了籮筐裝,又怕在籮筐裏碰碎了,又拿荷葉塞住縫隙。
從這預備來看,這曹英妹也是個細心的人。
沈藏鋒挨個取了出來,給妻子斟了一盞沉香飲,笑道:“一會你給我剝蓮子吃。”
“你可真會打算盤。”衛長嬴笑罵,“這沉香飲多好斟啊,蓮子那麽難剝,你拿這個和我換,多不公平?”
沈藏鋒正要回嘴,舟尾的曹英妹隔著隔斷舟尾的草簾揚聲問:“公子、少夫人,是去芙蓉洲嗎?”
沈藏鋒道:“不錯。”又問她,“芙蓉洲那兒的解家酒肆這會開麽?”
曹英妹笑道:“本來這些日子人少,解丈也關了門躲懶。聞說公子要帶少夫人過來,今兒特意開的門。”接著又道,“今兒一大早,解哥和解家嫂子就出門去北邊下網了,說少夫人頭一回來,得拿出全副本事才成。”
沈藏鋒笑著對衛長嬴道:“你可有口福了,解丈做湖鮮是這帝都內外的一絕。平常時候他酒肆裏隻有魚頭、魚湯和蒸餅三樣,要拿全副本事,可是隻要湖裏出來的沒有他做不了的。”
衛長嬴出身高門大戶,雖然不至於對庶民盛氣淩人,但也沒有很看重,本來聽沈藏鋒特意問芙蓉洲上的解家酒肆,還以為那兒就一家酒肆,擔心關了之後無處可去。不想卻很推崇這解丈的手藝,想著丈夫與自己出身相若,他這麽重視這解丈的手藝想也差不到哪裏去。
就笑道:“可不是?你看你多沾我光。”
沈藏鋒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道:“是是是,我都是沾了你的光。”
曹英妹在舟尾換了船槳,隔簾聽著他們言笑晏晏,不由抿嘴一笑,心想少年夫妻果然就是熱鬧,這才兩個人,湖上就一片歡聲笑語了。
而且盛夏時候還這樣有興致,興高采烈的一點也不怕麻煩的從帝都特意趕過來,就為了住一晚——想到如今這時節……她忽然撲哧一下笑出聲,暗想:“一會近了芙蓉洲,遇著那一班不著四六的,也不知道這少夫人會怎麽個處置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