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固好心好意給外孫女謀取前程,為此把流放之後還沒見過的親侄子都算計上了,不想這小丫頭居然還這麽不領情,氣得給了她一下:“不上台麵的東西!”
罵歸罵,季固膝下就這麽一個孫輩,總歸是要替她考慮的。因此把這事記在了心裏,琢磨著等侄子來後,定要趁熱打鐵的提上一提,絕不錯過這個給出身草莽的外孫女抬身價的大好良機。
臘月中的時候季去病由沈家兩位公子護送著抵達西涼城——七公子沈斂華性情喜靜,對苦寒的西涼興趣不大。所以帶了一部分人自回帝都去了,也順便替五公子沈藏機、六公子沈斂昆帶上說明他們先到西涼、再回帝都的信箋。
沈家兩位公子自有沈藏鋒夫婦出麵接待,季去病也一並參加了接風宴,宴上衛長嬴親自出麵好生感謝了他一番……宴散之後,被一道請到宴上的季固便由季去病扶回季園。
嫡親叔侄,數十年未相見,接風宴上礙著沈家人在不好表露。
到得季園裏,遣散下人,揮退曹丫等晚輩,隻剩兩人執手相看:當年走馬章台的紈絝少年,如今已是滿頭華發,目含陰騭,再不複昔日鮮衣怒馬長笑過門的恣意飛揚;當年承訓中庭的垂髫孩童,現下也是兩鬢蒼蒼,麵色激奮,毫無受考案後負手琅琅而答、從容應對的長孫風範。
其中感慨唏噓自不必多說,兩人抱頭痛哭一場,一起追憶季英尚在之時,膝下兒孫繞膝的景象,不免越發傷心。
隻是兩人都是一把年紀了,又精通醫理,深諳情緒過激於身體不利的道理。是以發泄了一番,彼此勸說著住了哀哭,說起別後情形。
季固擦著眼,先問:“你怎的一個人過來了?媳婦孩子都沒帶上?雖然說西涼苦寒,叫他們一起過來看我這老東西不妥當,但揀健壯年長的帶個來與我先瞧一眼也好。”
季去病還沉浸在乍見叔父的激動之中,不及細思季固這話的心情,隨口道:“侄兒這些年來惦念著祖父之仇以及叔父下落,無心婚娶……”
這話音未落,就聽一聲雷霆大喝:“混帳!”
季去病一呆——他自二十幾年前出手保住衛鄭鴻的性命起,被宋老夫人捧出海內第一名醫的名頭以來,就算宋老夫人對他也沒有這樣不客氣過!被季固這一聲罵不禁罵得一呆!
隻是季固何止是想罵他?簡直想揍他!
“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老子被人追得像條野狗似的東躲西藏,尚且不忘記娶妻成家,延續子嗣!隻不過老子福薄,你堂妹的親娘生下她之後體虛,老子進身給她采藥補身子,卻不想不慎墜崖,非但自己摔斷了腿,留下足疾,還叫你那嬸母擔心之下,拖著病體入山尋老子,結果遭遇狼群死於非命……”
季固眼神黯了黯,嘿然道,“事後老子雖然把桃花縣到西涼這邊的狼群都殺盡了,她也回不來啦!你堂嬸算是為老子死的,她去之後,老子也沒臉再娶——本指望你堂妹爭氣點,能生個外孫過繼給咱們季家延續香火!卻不想她自己是個賠錢貨,偏還就生了個賠錢貨下來!老子以為你既然傍上了衛家這株大樹,不說妻妾成群,至少也納了三五房侍妾,生下好幾個小子、連孫兒也該有了罷?卻不想你這樣不孝!”
季去病被罵得足足好半晌才回了神,訥訥道:“宋老夫人不允侄兒來西涼尋找叔父,故此侄兒一直在琢磨如何治愈衛鄭鴻……”
“老子在西涼好得很!”季固鐵青著臉,喝道,“再說老子幾十年沒跟你通消息,萬一老子死了呢?你就這麽不婚不娶,打算叫咱們這一房就這麽絕了嗣?!你存心氣死老子是不是?!”
“侄兒不敢……”
“老子看你敢得很!”季固冷笑著道,“要不是念你也這把年紀了,老子非給你兩個大耳刮子不可!老子幾十年生死未卜,你這蠢貨居然還有心思去琢磨什麽治愈衛鄭鴻?真是上天有眼,虧得老子沒死!不然老子即使死了,也非從棺材裏爬出來找你這不孝子孫拚命!”
季去病汗如出漿,一迭聲的請叔父息怒,又說:“侄兒如今年歲長了,無心此事……”
“放屁!”季固流落曹家堡多年,又一手建立蒙山幫,當年在帝都走馬鬥犬時攢下來的富家公子架勢雖然還在,但逼急了粗魯的一麵也露出來了,他這一聲喝,唾沫飛濺到季去病臉上,隻是礙著這位叔父的強勢,季去病萬不敢抬手去擦,隻是賠笑——季固破口大罵,“你年紀大?年紀大就不認列祖列宗了?!”
“侄兒萬萬不敢有如此大逆不道之想!”季去病暗暗叫苦,絞盡腦汁的想著理由說服季固,隻可惜他太低估季固對於延續季英這一房的香火的執念了!
因為季固感念亡妻不計較自己身無分文且還是在逃之犯下嫁,跟著自己艱難度日從未享過一天福,最後還因為自己丟了性命,是以雖然遺憾於自己膝下隻有木春眠一女,卻不曾續弦以延續香火。
原本季固把指望放在女兒身上,雖然說木春眠嫁的曹保是曹家堡的前任堡主,然而季固既掌握了曹家堡,哪裏還會把曹保放在眼裏?也就是因為曹丫是女孩子,季固大失所望之下,才沒叫外孫女改姓。
女兒隻生了個女兒,女婿還死了。季固正琢磨著給女兒尋個合適的人家再嫁,好多生幾個小兒,給季家過繼一個呢!結果這時候聽說自己還有個侄子季去病尚在人間,而且已經是名滿天下的名醫了,自是喜不自勝……在他想來,季去病青年成名,得鳳州衛氏垂青扶持,賺得極大名聲,這麽多年下來,怎麽都是妻妾成群子孫滿堂了。
指不定慢說季英這一支的子嗣了,連帶季固的嗣子、季固其他兄弟們的嗣子,都能有人承擔!
不想季去病比他還不如,季固好歹有女兒、有外孫女的,這個名滿天下的侄子那是連婚都沒成過……
季固豈能不暴跳如雷?!
不管季去病怎麽解釋怎麽求他息怒,季固根本沒心思聽進去,連之前想好的,跟侄子商量下,讓侄子把自己的外孫女引見給衛長嬴,借著這位名門貴婦的名頭,給外孫女謀取個好一點的前程——就算出身草莽這一道瞞不過去,不可能嫁進正經的世家閥閱,但靠著衛長嬴親自教養這一層關係,混個庶族讀書人的妻子興許還是有指望的吧?
可外孫女姓曹又不姓季,哪裏有季家香火來得緊要!
季固根本不聽季去病說什麽,痛罵了他一頓之後,直截了當的下了命令——讓季固盡快成婚,綿延子嗣!
老頭子冷笑著道:“慢說你年紀大了,老子這把年紀,不比你更大?也就是念著你嬸母的好,不然老子也不是納不了妾生不了子!這還是在西涼苦寒之地,早年受過幾次重傷,藥材缺乏沒養好!觀你之精氣神,縱然早年流落坊間吃過幾年苦,這幾十年來大抵過得是極滋潤的罷?家傳的五禽戲若是斷過一個月老子把頭割下來給你——你如今身體慢說比那些縱情酒色的少年紈絝,就是比尋常健壯男子也決計不差!娶妻有什麽娶不得的!”
季去病汗如雨下,掙紮道:“侄兒沒有中意的女子……”
“不需要你中意!”季固斷然道,“隻要出身良家,性情賢惠,容貌尚可,最緊要的就是麵相宜生養!西涼這邊就不缺這樣的女子!大家閨秀一個個嬌生慣養的哪裏有貧門寒戶出來的女子宜子?!老子明兒就打發人去給你物色!”
明天!季去病魂飛魄散:“叔父不要啊!侄兒真的無心於此!”開什麽玩笑,他趕到西涼來是來跟叔父團聚的,哪裏會想到娶妻之事?!這又不是什麽小事,突如其來的季去病簡直整個人都懵了!
“你給老子滾過來!”隻是他如此驚恐,卻叫季固起了疑心,一把拉過侄兒手腕迅速把了把脈,大鬆一口氣,抬腿就是不輕不重的一腳踹過去,“老子還以為我季家如此不幸,好容易剩了你這麽一根獨苗卻……你這不孝子,不是好端端的麽!為何不肯娶妻生子?你莫不是巴不得你祖父這一支骨血在你這裏斷絕?!”
季去病當然不可能這麽想,隻是他多年獨身成了習慣,忽然一下子又要娶妻又要納妾,照著季固的打算,至少要生上十個八個男嗣才能作罷……完全!完全的應接不暇!
這會自然是亂了方寸,一個勁的哀求季固手下留情:“侄兒才與叔父團聚,數十年未見,請叔父先容侄兒在膝下盡孝幾日,再說這些瑣事……”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季固聲音一高,單是氣勢就差點把季去病拍在地上,不得翻身,他惡狠狠的道,“你若當心有那麽點兒孝心,就該立刻出門遣媒納娶!待你妻子進門,再納上十個八個宜男的妾室,好生為咱們這一支開枝散葉是正經!老子在西涼這麽幾十年都沒得你一碗水的孝敬,也活到了現在,難為如今還就缺你在老子跟前端茶倒水這麽點兒殷勤?!”
可憐季去病在帝都那是出了名的說話不好聽與難伺候,從來隻有他把別人說得寒冬臘月裏冷汗淋漓,卻不想遇見了這麽一位強勢剽悍的叔父,獨斷專行之處,季去病平生所見之人裏,把衛煥、宋老夫人這些人加起來綁在一塊都不及季老爺子的十分之一!
才講了這麽會子話,屋子裏地龍也不是很熱,堂堂神醫裏外三層衣物都被汗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