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說本宮擇衛洗馬為清欣的駙馬不妥?”單獨覲見時,顧皇後雖然和出現在大典上一樣精心裝扮過,在丹墀下望上去,仍舊色若春花、豔麗不可方物,但仔細打量就會發現:皇後究竟是老了!
那眼角眉梢的老態卻怎麽都遮掩不住——尤其是那雙盈盈如秋水、善睞善睇、初見時讓衛長嬴都羨慕萬分的眸子,似乎也從秋水轉成了冬水,被什麽凍著了,流也流不動,透著灰色的沉鬱。
但皇後威嚴仍舊,如此淡淡一問,整個長樂殿中靜可聞針。
隻是衛長嬴也不是當年初嫁時還含羞帶怯的新婦了,這回固然是一個人來的,此刻仍舊落落大方道:“臣婦確實是這麽想的。”
皇後慵懶道:“怎麽令叔瞧不上本宮的清欣,所以打發了你來做說客?”
“娘娘說笑了,誰不知道臣婦的六叔在燕州城破之後為亂軍所裹脅,至今下落不明?臣婦雖然掛心叔父,奈何也是至今沒有消息的。這萬一要是叔父他有個什麽三長兩短,豈不是誤了公主殿下的終身大事?”衛長嬴輕聲道,“這樣的責任,衛氏如何承擔得起啊!”
顧皇後沉默半晌,揮退左右,微微傾身道:“那麽你以為本宮要如何做,才是對清欣好呢?”
“娘娘所慮,臣婦略有所知。”衛長嬴知道皇後這是不想再廢話了,她也懶得繼續說場麵話,就直截了當的道,“公主殿下有傾國傾城之姿容,可謂是得天地之靈秀所鍾。奈何如今世道不寧,也難怪如今尚未及笄,娘娘就要為其物色駙馬。但娘娘可曾想過,殿下這般姿容,便是同為女子見了,也要動心,又遑論男子?臣婦的六叔固然乃是閥閱子弟,又有些城府,然而總歸不過一介書生,在往後的局勢裏,真的能夠護得殿下周全麽?”
“那你可是有更好的人選要推薦與本宮?”顧皇後看了她一眼,“或者你是在建議本宮從劉、蘇、沈三家給清欣選擇駙馬?”
衛長嬴搖頭道:“駙馬之事,臣婦不敢多言。”
顧皇後眼中露出一絲隱秘的失望:“那你來見本宮,難道就是為了替衛洗馬推辭尚主之事的嗎?”
“娘娘如今擔心的,就是將來萬一有變,公主殿下年少,無人護持。”衛長嬴慢條斯理的道,“但實際上,安吉公主殿下自幼豈非也是無人護持?”
顧皇後一怔,先是露出極怒之色——但隨即又隱去,冷冷的道:“清欣若有安吉那樣的精明,本宮何必為她如此操心?再者,安吉豈如清欣美貌?”
安吉公主雖然也算是美人,然而也就是如花似玉那一類的,比衛長嬴還遜色幾分。這等容貌的女子雖然不能說隨意一找就有,但高門大戶裏想要尋上一批都不難,距離以色獲罪還遠著。但清欣公主正如衛長嬴所言,有傾國傾城之姿容,這樣的麗色,放眼國中也是屈指可數了,焉能不招眾人覬覦?
衛長嬴淡笑著道:“安吉公主雖然精明,當年又何嚐不是遠避他鄉?”
“那你認為,本宮要把清欣藏到什麽地方去才穩妥?”顧皇後冷笑著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使如今天下烽火,但以清欣的姿容,離了皇室庇護,難道不是更加危險?”
“請娘娘容臣婦說句不敬之語。”
“……你說!”
衛長嬴起身施了一禮,才正色道:“洪州顧氏雖然隻是世家,然桑梓遠在江南,至今未聞有民變之事,可謂桃源之境,不是嗎?”
顧皇後眉一挑:“你是說,讓本宮將清欣托付給顧氏本宗?!”
“比之旁家,終究有一份甥舅之情的。”衛長嬴平靜的道,“何況怎麽說也是娘娘與顧統領的母族。”
……衛長嬴告退之後,顧皇後想了良久,才喚進安氏商議:“你看這衛氏出的主意如何?”
安氏憂慮道:“娘娘容婢子說句大不敬的話,洪州顧氏怎麽也隻是世家啊!”
“但衛氏有一句說到了,閥閱雖好,卻未必會對清欣真心。”顧皇後唇邊露出自嘲的笑,道,“唉,其實顧氏難道就一定會對清欣真心以待嗎?本宮在時,也許還能有些情份吧。但本宮若是不在了,十之八.九還不是人走茶涼?”
安氏小心翼翼的道:“娘娘不要說這樣的話,興許上天庇佑,娘娘一直都平平安安的呢?”
“若是換了十幾二十年前,亂世又怎麽樣?”顧皇後搖了搖頭,道,“如今本宮年已衰老,精力也大不如前。而且氣運亦不在本宮這邊了不是嗎?否則尋兒怎會失了太子之位,使我們母女未及國亡,倒是要先落到申博的手裏?本宮現下自己是不指望什麽了,就憑本宮累年以來作的那些孽,落個淒慘下場卻也公平。尋兒那孽障,本宮一生心血為他鋪就錦繡道路,他卻隻會糟蹋,真不知道他是不是本宮前世裏的冤家,這一世專門過來跟本宮作對的麽?這孽障素來不肖,本宮就算給他安排了後路,想來他也不會照做的。還不如省出功夫來疼一疼清欣……”
皇後歎了口氣,老實說她現在也看開了——否則衛長嬴今日話裏話外都提到大魏國祚不久,皇後也不會聽之任之,不加忌諱——現在聖上指望不上,兒子也指望不上,士族已經開始對她那死心眼的哥哥顧孝德動手,太傅沈宣連掌上明珠都舍出來了,顧孝德即使殺子避過了這次,類似的離間計又能再避開幾回?
禦林軍這一關一過,太子申博登基是不可阻攔的。
皇後已經做好了申博繼位之後償還周寶林的血債的準備,她現在唯一還能算計一番的,也就是清欣公主的後路了。
此刻她把所有的感官與情緒都放下,認真盤算起衛長嬴的建議,“說起來把清欣托付給顧家有一道好,那就是顧家本就是本宮的母族,不管是申博登基,還是往後新朝建立……總而言之,若是要因此排擠他們,也不多清欣一個。在這點上,倒是比其他家要好些。”
安氏囁喏著道:“萬一顧家把殿下交出去呢?”
“清欣一介女流,若不是有人索取,顧家交她出去做什麽?”顧皇後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道,“除了申博跟鄧氏興許要拿了她出氣之外,其他人如果向顧家要她,多半是因為她美貌。這樣的話,也未必全是壞事。她就是嫁了顧家子弟,一旦沒了咱們庇護,還不是一樣靠美貌度日嗎?能讓顧家把她交出去的,想也是當時權貴。而顧氏怎麽也是士族,若清欣遠嫁江南,帝都這邊不付出一定代價、顧家為了體麵也不會應允他們的。”
安氏安慰道:“殿下之美貌,非常人所能及。想來往後不拘遇見什麽人,總會憐惜幾分的。”
“你可注意到方才那衛氏提到清欣的美貌時,用的是‘傾國傾城’來形容?”顧皇後歎息道,“這詞本是李延年讚其妹李夫人的,李夫人出身微賤,因美貌獲寵,連帶整個李家都驕行眾人,滿門富貴。但李夫人同樣紅顏早逝——她去世時,即使因為‘以色事他人,色衰而愛馳’,不肯與漢武帝照麵,然也不過延了數年富貴而已。後來李氏宗族被誅族兩次……衛氏這話說的是清欣,其實又何嚐不是給本宮聽的?”
“想本宮出身雖然比李夫人高了不知道多少,可當年從六宮粉黛之中殺上這鳳位,雖賴城府與上天之憐,又何嚐不是靠了這副容貌?”顧皇後疲憊的道,“李夫人去世前用盡手段,亦難保李家興旺長久。本宮現下殫精竭慮,所思所想,也是無可奈何、全憑天意啊!”
安氏怔了一怔,隨即恨道:“這衛氏好生刻薄!”
“她不是刻薄,是在提醒本宮:本宮如今就與那李夫人一般,李夫人深得帝遇,奈何紅顏早逝,可謂時也命也;本宮呢,你看,兒女雙全,母儀天下,這世上的女子畢生所求,本宮是早早就拿在了手裏了。即使如此,本宮也謹記著不可自滿,為後之後行事舉止,哪一樣不是小心翼翼?原本想著一個皇太後怎麽都跑不了——卻不想本宮再小心也沒有用,逆子不肖失位,如今聖上也糊塗透頂,仇人即將得勢……清欣雖然還算聽話,卻太過單純了些。”皇後微笑著道,“你說,這不是命又是什麽?”
皇後低聲道,“本宮如今看似尊貴,實際上,也確實沒資格與這些士族講條件了。他們幫不上清欣,難道不能落井下石坑死本宮膝下的兒女子孫嗎?放著不管嚴兒這件事情,沈家也就損失一個沈藏凝而已,我顧家卻不但要損失嚴兒這個頗有才學的子弟,還要招上沈家的痛恨……你說這是何必?太傅是心疼女兒,關心則亂,所以才會考慮代本宮向衛新詠提親之事,這衛氏到底隻是沈藏凝的嫂子,她可是冷靜得很。如今她把話都快明白說出來了——本宮還能怎麽辦?”
安氏抿了抿唇:“那……娘娘?”
“這些人家的可靠,都說不準。你聽本宮說……”顧皇後揉了揉額,眼神空洞,心念卻轉個不停,將方才想到的主意,一五一十的交代給安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