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女長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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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兄妹

衛新詠昏昏沉沉之間睜了一次眼,隱約似乎聽見人聲。

他失望的想,虎奴到底還是找到了自己。

隨即又支持不住,昏睡了過去。

可當他再次醒來時,卻發現自己躺在殘破的土屋裏,這土屋小得很,他所躺的地方應該是炕上。下了炕,幾乎一步就能跨出房門去,可見這屋子多狹窄。此刻天光正好,像他這樣仰躺著難以移動,很輕鬆的就能在視線裏發現屋頂上幾個小如牙箸粗細、大如孩童之拳的洞……虧得現在不下雨了,不然……

而他身上蓋著石頭一樣堅硬與沉重的被褥,散發出陳腐的氣息。頸下枕著泥土一樣的物事,硌得他脖頸無一處對勁。

屋中倒是飄著淡淡的藥味。

但以衛新詠的學問,一聞就知道都是些野地裏常見的藥材,自己如今需要用到的如山參之類的名貴藥材那是半點都沒有——這藥要是給自己喝的,那不過是哄人罷了。他的身體他自己很清楚。

感覺了下,果然自己的熱還是沒褪,身上一陣陣的發麻,又似奇冷,又似奇熱。這分明就是病勢愈加沉重的征兆,卻也不知道怎麽居然醒了過來,而且頭腦出奇的清醒。

應該不是虎奴等人找到了自己。

衛新詠皺了皺眉,想。

虎奴忠心無比,對他向來照顧得非常妥帖。

何況他躺在這裏應該是醒過兩次了,即使虎奴為了找他,出來時什麽都沒帶,為了避雨或歇腳,隻能暫時安排他在這種地方待著,但他現在是第二次醒,兩次中間他覺得還是隔了不短的辰光的,以虎奴的手腳應該已經打發人取了他慣常用的東西來伺候了。

再說虎奴若是尋著了他,哪裏還能放他獨處?就算不親自寸步不離的守著,至少也要打發可靠的人陪伴在旁,以防他醒了之後叫不到人——雖然他現在一點也不想見任何人。

難道是被其他什麽人救了?

不是說盤州如今非常之不太平,盜匪多如牛毛、流民四處流躥嗎?不是說無論是盜匪還是流民,有時候其實是一種人嗎?自己倉促出來,雖然沒帶銀錢在身上,隻一身華服就足夠引人垂涎了,更不要說他束發金冠、腰帶嵌玉,以及腰下所佩的一對鯉魚羊脂玉佩……照如今這世道來說,這副裝扮沒有足夠有威懾力的護衛在側,不是應該走在市中都會飛來橫禍麽?!

更何況他最後昏迷過去前,分明是在荒郊野外。按說不會有人……就算有人也應該是強人,還應該有野獸啊!

實在沒有野獸,毒蛇蟲蟻呢???

為什麽自己居然好好的躺在土炕上不說,不遠處甚至就堆放著自己的外袍、金冠、佩玉等物?

這洪爐般的亂世裏,他卻偏偏遇見了一位拾金不昧救死扶傷的好人麽……

“這般多舛的命途,卻非要我走下去麽?”衛新詠悵然的想道,“我前生裏到底作了多少孽,這一世要這樣的償還?”想到這兒,衛新詠胸中一口氣卡住,上不得,下不得。

正悲憤之間,卻有人進了這土屋——前麵說了,這屋子小得很,但有人進來,那就直接在炕邊了。

但這進來的人,衛新詠卻不太看得清楚。

主要是他的脖頸都酸痛得很,病中身體又虛弱,沒什麽力氣,不好側頭或翻身。偏這人,矮。

估摸著,才到成人腰間。

衛新詠費力的扭過點頭瞥了他一眼——皮膚黝黑,眼睛倒是挺大,黑白分明,透著精神,但麵相卻非常的老實忠厚。是個八、九歲模樣的山村小兒,衣裳破舊,與這土屋的景遇非常相襯。

這小兒看到他醒了,頗為高興,咧著嘴就笑了起來,繼而語速極快的說了幾句話。可惜方言口音過重,衛新詠如今又狀態不好,卻是基本沒聽懂,隻是茫然的望著他。

這小兒又說了半天,似乎沒發現衛新詠沒聽懂他的話,愣愣的看著衛新詠,等待著他的回答。

衛新詠自然無法回答他。

兩人這麽僵持了會子,那小兒卻是漸漸露出同情之色……

衛新詠心想應該是這小兒或其家人之類從野地裏救了自己,看自己那樣的狼狽,所以同情自己吧。

他自嘲一笑,暗道自己在閥閱中雖然是費盡心思才有一點地位,可這樣的鄉野之民……便是自己在帝都窮困潦倒一輩子,身份也是他們所望塵莫及的。不想今日倒被個黃口小兒同情了一把。

他這兒出著神,亂七八糟的想著。

那小兒倒是躡手躡腳的跑了出去,片刻後,竟拉了一個麵黃饑瘦、看起來比他還小一點的女童進來。

衛新詠不喜孩童,他本來也有求死之意,即使知道跟前這兩個孩子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卻也沒有什麽感激的念頭,倒是覺得他們煩人得很。

然他試圖出言驅趕時卻發現,自己喉嚨幹得厲害,居然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於是那小兒與那女童一起同情的打量他片刻,繼而那女童慢吞吞的說了一句——因為說得慢,衛新詠又聰慧,連估帶猜的居然弄懂了這句話的意思,頓時麵色一僵!

卻是因為那女童說的是:“小哥,這人既然是個啞巴,我聽雷伯伯講過,啞巴天生就聽不見,咱們想跟他打聽有沒有遇見過咱們阿爹,可是不成了。”

衛新詠:“……”

先前那小兒懊惱的說了一串話,他說的又快又急,衛新詠可沒聽明白幾個字了。

倒是那女童繼續不緊不慢的道:“阿爹他前些日子不是還打發人過來給咱們送柴米,說什麽……臥縣還是什麽地方的那些人暫時不能待在那裏了,要退走,有打算往咱們雍縣那邊退的。那些人人多勢眾,阿爹跟雷伯伯他們覺得抵擋不住。不然怎麽會叫娘親帶咱們搬到這裏來呢?”

那小兒又說了一番,那女童嘟嘴道:“我倒更喜歡柳家大哥,他認識字。阿爹若叫他來給咱們送柴米,得空,還能教我認幾個字呢!”

接下來那小兒帶笑說了幾句話,也不知道他說了什麽,頓時惹得女童大怒,抬腿就踹了過去——難為她被惹急了,說話居然還慢吞吞的讓衛新詠聽得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你懂不懂?你個長到現在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蠢材!就會下水摸魚上樹掏鳥蛋!活該你一輩子沒出息!討不到婆姨!”

“你叫餘蘭,那個蘭字你不也是不會寫【注】?”這會那小兒被打得不住躲閃,說話語速慢了,句子也不長,衛新詠倒是聽懂了。

兩個孩子自從“發現”衛新詠是個啞巴也是個聾子後就對他沒了興趣,當著他的麵打打鬧鬧,一忽兒就跑到外頭去,聽聲音是去遠了。

被丟下來的衛新詠望著偶爾落下泥屑的屋頂發呆……

以他的城府,不難揣測出經過——他是被這兄妹兩個甚至包括他們的那位娘親一起救了,這些人救他也不全是為了好心,卻是以為自己可能曉得那兄妹兩個的阿爹的行蹤。

雖然不知道這些人為什麽會這樣認為,但這兄妹兩個的阿爹,應該是一夥盜匪或流民的頭領。

不過不管是盜匪還是流民,規模與實力應該不怎麽樣。

那名叫餘蘭的女童所言的“臥縣”,衛新詠估計是因為鄉音詰屈聱牙,她說的,應該是“豁縣”。

由於帝都之變,天下士族紛紛派出私兵馳援京中。原本占據豁縣的流民雖然發展規模龐大,卻也不敢直麵天下士族同心協力之下的鋒芒——所以識趣的主動退走讓路了。

當初衛新詠也是推斷出這一點,讓莫彬蔚放心的帶三千精騎夜以繼日的趕路。

莫彬蔚隻有三千兵馬,又急著趕到京畿接應,不會在豁縣停留。

但在他之後馳援的青州軍就不一樣了。二十五萬青州軍不過是青州第一批馳援帝都、或者說進入中原的兵馬。

出青州時,青州其實是三十二萬。

為什麽到京畿的隻有二十五萬?

因為數十萬大軍,又不是全是騎兵,還攜帶著輜重,哪裏可能像莫彬蔚一行一樣,除了必要的歇營外,呼嘯而過,停都不停?

所以青州軍經過豁縣是這樣的:大軍抵達前數日,探馬先一步趕到,探察方圓百裏之內的動靜;接著前軍派出精銳,一路掃蕩,平匪驅民,砍瓜切菜一樣清洗了一遍豁縣左近的勢力;繼而才收攏兵馬去收拾豁縣,修補城牆建築工事,往四麵八方撒出崗哨……確認安全了,中軍也恰好趕到。

大軍花了幾日光景經過豁縣,末了,六萬步卒一萬騎兵被留了下來。

這種主宰大魏南北的交通要道,青州軍既然得了,肯讓出去才怪!

……且不說青州軍,且說原本占據豁縣的那些流民。

他們懼怕士族兵鋒,拱手讓出豁縣,總不可能一頭紮進深山老林裏從此洗心革麵做個好人去了。當然是……另外去搶塊地盤。

看來是有人覷中了救下衛新詠的這對兄妹及他們母親原來住的地方——雍縣。

而這對兄妹的父親那夥人勢微,自忖抵擋不得,就讓家眷避其鋒芒到了此處……也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居然恰好救下了衛新詠。

推測完這番經過,衛新詠無奈長歎……這真是……天不亡他,他求一死都不可得嗎?

【注】這裏的蘭字請理解成繁體蘭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