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冬雨從兩天前開始下,中間白天停過一兩個時辰,陸陸續續的把屋簷下的水缸灌滿一口又一口。這在西涼是很罕見的,按說這月份一場雨下不了幾個時辰必定會飄起大雪,偏偏今年就不一樣。
但也有好處,就是不下雪總歸不是太冷。
申初時候衛長嬴與兩個妯娌商議著處置完了一日之事,都有些疲乏,就命下人呈上玫瑰露來提神,順便清了場,商議一下出孝之後就要辦的幾件事兒。
——從衛長嬴夫婦一前一後回到西涼起,現在已經是泰明帝——即桓宗之弟、從前封潤王的那一位在位第二年了,所以改了泰明這年號。
斬衰說是三年,實際上隻需二十七個月。
沈宣、蘇夫人、沈宙三人死於前一年的正月初,這時候是次年十月末,算起來已經守到第二十二個月了。到明年三月就會出孝,首當其衝的就是四姑小姐的婚事。
“我早先聽大嫂子在時提過一句,道是四妹妹的嫁妝,母親是早就備好了的。隻是東西皆在帝都,如今想必是都不在了。咱們回來的這兩年,族裏那起子人……”衛長嬴沉吟了一下,緩聲道,“竟到今年年中才騰出些手,開始順帶著給四妹妹預備起來,恐怕到時候會十分不齊全。”
五夫人蘇魚蔭既是沈藏凝的五嫂,又是她嫡親表姐,兩人關係不比其他姑嫂,向來就在一起的。此刻就放下琉璃盞,溫言道:“三嫂不要擔心,四妹妹知道咱們的不便,不會同咱們計較的。”
“我曉得四妹妹向來懂事體貼,但……咱們家的嫡女,尤其父親在時最疼四妹妹不過。她這終身大事,若太寒酸了,實在委屈。”衛長嬴真心實意的想給這小姑子一個體麵的婚禮,不說姑嫂相處向來和諧,合家守了這麽久的孝,出孝之後這頭一件喜事也該辦的熱鬧隆重好衝一衝這兩年來的沉悶與晦氣了。
但這段時間她思來想去也沒個好主意,士族之女,隻要不是沒人疼的那一種,嫁妝都是夠吃幾輩子的,肯定是打從出生起就要開始攢。因為那麽大的一筆產業,到女孩子要嫁人了再從族裏劃是肯定來不及、也容易出亂子。
如果隻是沈藏凝的嫁妝毀在兵燹裏,衛長嬴自己的嫁妝還完好無損,她不會介意先拿自己的那一份給小姑子補上去——可別說衛長嬴的嫁妝了,就是蘇魚蔭、霍清泠的陪嫁也是一樣的下場。
西涼這邊本來就遠不如帝都繁華,加上如今兵荒馬亂的,商賈也是人,也惜命。貨物不通,攥著銀錢也沒地方買去!
衛長嬴縱然對著西涼軍這兩年平灌州、定雲州後送回來的戰利品左挑右選,怎麽也湊不出一份符合沈藏凝身份的嫁妝,委實頭疼。
“或者派人去帝都看看?聽說帝都現在倒還安穩。”當初霍清泠抱病長途跋涉到西涼,整個人奄奄一息了都,虧得季去病同行,抵達後又親自為其調養,經過這一年來的將養,臉上方才有了些血色。
這位六夫人本就是個清冷的性.子,話不是很多。她之前一直在養病,這幾個月好點了才出來給兩個嫂子搭把手,自知對於明沛堂諸事不熟悉,所以更加惜字如金,輕易不發表意見。
此刻看兩個嫂子都束手無策,又沉吟了片刻,才道,“雖然說如今大魏實際上已經四分五裂了,但帝都終究是帝都。想必那兒東西比咱們西涼總歸齊全,再者,以後顧家迎了四妹妹去,也是在帝都住的,東西在那兒備下來,索性也不必抬回西涼,就在帝都尋地方放著,等進門時加進隊伍裏就是。”
“這倒是個好主意。”衛長嬴跟蘇魚蔭商議幾句,點頭道,“隻是要勞煩六弟妹你,給霍太師寫封信,請他關照一二才好。畢竟咱們家去年回來之後,在帝都的人手也就那麽一回事,尋常之物也還罷了。給四妹妹壓箱底的物件,怕還得請霍太師照拂些。”
聽了這話,蘇魚蔭神色微微一黯,其實雖然霍照玉被奪情後,與安吉長公主帶著幼子到帝都上任,抓住戎人南下、偏偏在沈家回西涼後,在帝都可謂是一手遮天的蘇秀茗與蘇秀葳兄弟都是擅長軍事而不擅長主持政務的機會,把政事幾乎全包了,甚至以未及而立之年官居太師——但蘇家之所以肯給他這樣的高位,也是看中雲霞霍家勢力遠不及蘇家,不怕霍照玉掌了權之後能幫著皇室重新奪回大權、更不怕他背後的霍家會壓過蘇家。
所以現在帝都勢力最大的,還是蘇家。
但蘇魚蔭的父親蘇茂及嫡兄蘇魚淵都已故去,她跟胞姐蘇魚飛固然都幸存了下來,在娘家卻也沒有嫡親的父兄可以撐腰了。而蘇秀茗兄弟的爭鬥至今未休,對庶出二房的兩個已嫁女兒,究竟冷淡下來。
還不如霍清泠的嫡兄霍照玉可靠……
霍清泠對衛長嬴的要求自無不允,又提醒道:“四妹妹的婚事是早就定了的,咱們隻要給她備好嫁妝就是,倒是景兒的事情……”
大小姐沈舒景在前年就被各家夫人絡繹試探過蘇夫人並劉氏的口風了,她今年是十七歲,算起來正當時。但若說不急的話,那是指定了親的——就等夫家來抬人,娘家人舍不得女兒,留上一兩年,像衛長嬴自己,十八歲出閣,倒也沒什麽。
十七歲還沒定親,當年衛長嬴十七歲時,跟她同歲的堂妹衛高蟬,雖然是庶出,其嫡母裴氏也特意到宋老夫人跟前去提醒了。更何況沈舒景素來受長輩寵愛,哪能不替她記著?
這事比沈藏凝的嫁妝還難辦一點,因為距離沈藏凝出閣至少還有幾個月,未必沒有辦法補齊。
可一個可心的夫婿,卻不是幾個月就能看出來的。
尤其沈舒景才貌雙全,性情溫柔,是閥閱裏都出了名的才德兼備。這樣的侄女不給她選個好的,想想都覺得良心不安。
之前帝都不曾淪陷前,各家子弟都還在,蘇夫人與劉氏尚且沒有選出個能看得上的。去年士族遭了那麽大的變故——突圍時,誰家會不優先考慮最出色最重視的子弟?偏偏戎人得了消息,布下鋪天蓋地的弓箭等著這些最出色、最重視的人!
所以現在沈舒景的婚事,不由得做嬸母的不頭疼!
“六弟妹說的是,還有明兒也就比景兒小兩歲,出孝之後也要議起來了。”衛長嬴就歎息,“奈何早先帝都那起子事情,各家英傑折損紛紛,不拘男女,這出挑兒的……如今都不好找。”
說起來她很慶幸當初蘇夫人和劉氏自矜門第,又疼沈舒景,一直到帝都城破都沒有給她定下親事。不然先前比較可能的那幾個都死在了突圍裏,沈舒景卻要落個跟端木芯淼一樣的望門寡的下場了。
“要說起出孝之後的婚事。”看看今日妯娌三個私下說話估計盡要說這些婚娶事了,蘇魚蔭索性道,“我說句興許不該管、卻不可不提的話——熠兒在突圍時沒了,他是二哥唯一的子嗣。二嫂子也沒能出來……二哥正當壯年,膝下隻得顏兒一個女兒,到底不能斷了傳承,這續弦的事情?”
說到這個,衛長嬴與霍清泠的神色都凝重起來:“這話,倒可以讓咱們夫君去跟二哥提一提,畢竟父親母親還有叔父都不在了,大嫂子也是。咱們這些做弟媳的,少不得要替二哥後院操一操心。奈何,二哥至今仍舊對顏兒有心結……”
沈抒熠之死,到底被沈家掩蓋了下來,即使是沈家如今的三位夫人中,也就衛長嬴從沈斂昆處問到了真實經過。
就連沈斂昆之妻霍清泠,也跟蘇魚蔭一樣,聽到的版本是沈抒熠和沈舒柳一樣,被父親帶著突圍,結果福薄,中途身死。
既然不知道端木燕語殺了庶子這一節,蘇魚蔭和霍清泠越發覺得沈斂實這兩年對唯一的嫡女的冷淡與厭惡不可理喻。
所以就連向來不大愛說話的霍清泠,也覺得:“二哥這續弦,咱們還是上一上心的好。顏兒今年是十一,距離出閣,至少還有四五年。二哥平常待她就冷淡得很,萬一趕上個不慈的繼母,這孩子就太可憐了!”
“若隻在娘家這幾年受點委屈還沒什麽,橫豎有咱們看著,便是新進門的二嫂,也不能不收斂點兒。實在不行,咱們尋個借口把顏兒接過來撫養,總是有辦法護她一護的。”蘇魚蔭抿了抿嘴,“最怕的就是被繼母拿捏她的婚事!這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慢說咱們這些嬸母,就是她叔父們也不好太多話。”
本來這時候重孝,她們也不會隨便懷疑做續弦的不好。可誰叫帝都前些年那位張夫人太有名了呢?元配嫡女中劉若玉這樣的性情算是很省心了,怎麽看她都礙不到嫡母,卻還被張韶光虐待成那樣,一輩子都沒落個好——即使這母女三人據說在京畿別院裏暴斃了,甚至屍骨都是草草收殮去亂葬崗一扔了之,劉家上下、包括張韶光的親子劉若沃都沒去看過一眼。
但劉若玉這一生也夠人扼腕的……有這麽個她們都知道的例子在,和劉若玉一樣不受生父庇護的沈舒顏,哪能不叫人擔心她在繼母進門後過的日子呢?
“因此二哥續弦必要尋賢惠的。”衛長嬴點頭,“而且決計不是那等表麵賢惠背後陰損的……唉,二哥的人選倒是可以挑一挑,就是咱們如今在這西涼,這附近又沒夠身份跟咱們家結親的門第……就怕離遠了打探得不仔細嗬!”一般來說續弦的出身總會比元配低上一層的,因此沈家接下來的婚事裏,沈斂實的還真是最好挑的,本宗沒合適的可以去旁支,嫡女不行可以選庶女……如果不考慮沈舒顏,是很好找的。
霍清泠提議道:“不是要打發人去帝都給四妹妹整治嫁妝麽?不如多派幾個老成持重的人去,順便打探一下各家的人,物色物色。”
這幾件事情就這麽定了,話說到這裏,天色也晚了下來。因為孝期還沒結束,三人的夫婿都在前院住,鮮少到後頭來。但衛長嬴膝下次子是跟著母親住的,蘇魚蔭和霍清泠膝下也各有人要照看。
其中蘇魚蔭是與沈舒景住,已經十七歲的沈舒景不需要人照顧了,但考慮到她以後出了閣不可能不學點當家的手段。衛長嬴特意安排她和她五嬸住,不是讓蘇魚蔭就近照顧她,而是讓她跟著蘇魚蔭學管家——這兩年明沛堂裏的明爭暗鬥,由於身體健康、又先在西涼,蘇魚蔭參與的遠比霍清泠要多。
而霍清泠則是撫養了沈舒顏。
所以妯娌三個看了看時辰,寒暄兩句,各自散去。
衛長嬴領著新選上來的大使女憐竹、憐梅回到自己屋子,才進門,卻發現沈藏鋒與長子沈舒光居然都過來了,正拿著沈舒燮的功課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