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
初夏光景。
洪州顧氏一處別院的後院,枝繁葉茂,綠樹成蔭。
還不算太激烈的蟬鳴聲中,貴婦打扮的沈藏凝緊緊蹙著她那兩道彎月也似的黛眉,幾乎要將它連在一起:“這妻者齊也,人選豈能輕忽?你是咱們明沛堂的長房長子,還是獨子,你的妻子,怎麽可以如此輕易定下來?”
下首意態懶散的沈舒明用很無所謂的語氣道:“侄兒又不指望靠嶽家的勢力,再說有各位叔父姑母在,侄兒需要求嶽家麽?”
沈藏凝瞪了他一眼,道:“你的前程,你三叔肯定會給你好好謀劃的!你的婚事也一樣!這件事情就不要提了!”
“不行!”沈舒明想也沒想就一口回絕,堅持道,“我就想尚清欣公主殿下,其他人家的閨秀我不要!”
“你懂點事罷!”沈藏凝本來就不是耐心很好的人,再加上她如今新婚還沒滿月,又是上邊沒長輩沒嫂子,一過門就要當家的,今兒特意抽空來勸這侄子已經是好容易騰的功夫,偏偏沈舒明還油鹽不進,此刻就惱了,喝道,“你才見過那位公主幾次?你就非她不娶了?這終身大事也這樣置氣,你以為你還是三歲?!再說你不算算輩分?!她的姐姐臨川公主下降於我的大伯子,你卻尚清欣……這像話嗎?”
沈藏凝當年跟清欣公主關係是很好的,但這並不意味著她會讚成自己的侄子尚清欣。
到底親侄子比少女時代的玩伴重要。
再說當年東門之變,這幾年下來,沈藏凝多多少少聽到些隱約的風聲,對大魏皇室哪還能有什麽好感?雖然那些事情不是清欣做的,但她身邊的人,從廢後顧氏到她胞兄申尋再到她外家顧家……經曆過生死後,在血親的永逝麵前,少年時候的交情到底淡卻遠去了。
清欣公主不再是那個驕行眾人、跋扈卻天真的小公主。
沈藏凝也不再是父親庇護下頑劣跳脫沒有憂慮的貴族少女。
終究她們隻是曾經的玩伴,以後究竟是友是敵,都很難說。
何況沈舒明跟清欣之間的輩分差別——慢說從沈藏凝夫家這裏論了,沈舒明的二姑沈藏秀,那可是清欣公主的親四嫂。
被隻大了六歲的小姑姑這樣劈頭蓋臉的一頓訓斥,沈舒明本來就有點僵硬的臉色又陰沉了幾分,固執的道:“清欣公主殿下之美貌,世所罕見。侄兒很喜歡她的容貌。”
“是世所罕見又不是舉世無雙!”沈藏凝冷冷的道,“你喜歡生得好看的女孩子,回頭我寫信回西涼給你三叔三嬸,保證給你娶個國色天香——咱們沈家的公子娶妻,這點兒要求豈能做不到?”不就是美人嗎?沈家子弟,隻要想,還怕沒美人?!
不想沈舒明哼道:“那小姑姑且說一說誰家女兒能比清欣公主殿下美貌?”
沈藏凝一噎——這要是帝都淪陷之前,她還能說打發人去找,本宗沒有,海內六閥哪個不是枝繁葉茂,分宗跟旁支裏不可能真的找不到足以跟清欣公主相媲美的閨秀——最多身份比較低。
但現在……不說當初帝都淪陷,有多少才貌雙全的女子慘死城中,就說如今這天下大亂的,也不好尋訪呀!
她想了想就道:“你既然隻是看中了清欣公主的美貌,那往後納幾個美貌侍妾不就成了?”
清欣公主的美貌是傳了桓宗的廢後顧氏,但那位顧氏年長之後,容色未衰,還不是被妙婕妤、鍾小儀這兩位給分了寵?可見顧氏也沒美到天下獨此一人的地步。
名門望族裏找不到能跟清欣公主比的美人,庶族裏還怕找不到嗎?
沈舒明卻不滿的道:“侄兒都看中了,小姑姑何不答應我?”
沈藏凝怒道:“你怎麽淨胡鬧?!也不想想清欣公主比你還長兩歲,如今都十八了,皇室還沒有給她找駙馬,你以為是什麽緣故?!”
不待沈舒明回答,沈藏凝已冷笑著道,“早先咱們還沒到這兒之前,聖上就向衛新詠提過這事。那是你三嬸娘家的六叔!隻不過衛新詠沒答應,這才擱置了。結果現在你來了……衛新詠跟清欣她才是一個輩分,你莫忘記若你二姑還在,那可是清欣的親嫂子!聖上是急昏了頭了,才會抓著清欣到處許人……你也昏了頭了嗎?論起來清欣可是你姑丈的親妹妹!你能尚她?!”
“衛新詠好男風,會要清欣公主才怪。”沈舒明不以為然道,“侄兒覺得清欣公主之美貌,見所未見!再說皇室裏頭亂輩分的事情也不是沒有。”
皇室裏是常常亂輩分,可你這小子是閥閱子弟罷?
自恃為天下禮儀表率的門第……丟得起這樣的臉嗎?
他擺明了被美色迷惑住了——沈藏凝無語的看了他片刻,道:“你……你那大表姑丈的話也能信?!那顧乃崢造了這個謠,差點把衛新詠氣死不說,連你蘇大姑姑都被氣得病了兩天才起身!你還要跟著傳!”
“可城裏都這麽議論,誰知道是真是假?”沈舒明對叔嬸心懷怨懟,衛新詠既然是他三嬸的娘家長輩,他當然是寧可去相信不好聽的話了,輕嘲道,“所謂無風不起浪,要沒點兒影子怎麽會傳出這樣的話來?再說衛新詠放著瑞羽堂不回去,哪能沒內情?”
衛新詠有多看重虎奴,恐怕隻有那些日子在他左右的莫彬蔚最清楚。
就連衛煥都不能十分的吃準。
外麵不知他是怕回到瑞羽堂後,雖然受了瑞羽堂的庇護與扶持,卻也因此受製於瑞羽堂,無法隨自己心意的為虎奴報仇,因此顧乃崢那個奇葩的“都是為了莫將軍”的猜測,相信者居然大有人在。
沈藏凝卻是聽了表姐蘇魚麗的辟謠才相信衛新詠決計沒有任何異常嗜好的。
不過衛新詠到底好不好男風,跟沈藏凝關係不大,反正被派去盯著這位衛先生的又不是她丈夫……
如今緊要的是打消侄子尚主的想法:“衛新詠跟咱們關係不大,不說他了。我跟你講,論年歲清欣公主早就該下降了,她又是去年就出的孝,之所以會拖到現在,就是因為皇室裏難得這麽一位國色天香的公主殿下,在這皇室衰微的時候,能夠用她來籠絡上臂助——不然聖上為什麽才登基就恢複了她的公主身份?你真以為隻是傷心宗室凋敝嗎?而且聖上先詢衛新詠,再讓你見著清欣……無非是看中了衛新詠的才幹、看中了咱們沈家的勢力罷了!”
她提醒侄子,“這種大事上頭你的叔叔們早有盤算,你可不要胡鬧攪了他們的安排!”
沈舒明聽了這話就不大舒服,他從小就頑劣,因為父親沈藏厲的溺愛,在課業上非常的敷衍。長到十來歲時就奔著不學無術的紈絝去了。這一點他心知肚明,也不以為然。
但現在沈藏凝把他跟衛新詠一比,儼然在說人家衛新詠是靠著己身才幹吸引了皇室主動提出下降公主,而他卻得靠著家族名聲。雖然是事實,可像沈舒明這年紀,血氣方剛,最受不了被人小覷。
此刻他就不冷不熱的道:“如今魏室名存實亡,哪有他們挑選的餘地?小姑姑您若是願意為侄兒去說,一準能成吧?再說叔父們都已經有盤算了,難道會因為侄兒的妻子而更改嗎?”
沈藏凝皺眉道:“你這孩子!怎麽這樣執拗?這是能賭氣的事情嗎?大哥跟大嫂就你一個兒子,你的妻子往後也是咱們沈家這一代的長媳,怎麽能除了美貌之外,什麽好處也沒有?”
“橫豎咱們沈家家大業大,難道離了親家就沒法過了?”沈舒明淡淡的道,“再說侄兒打小不學無術,這是叔叔嬸嬸還有小姑姑都看在了眼裏的,說起來侄兒比二堂弟大了八歲,可論到課業,如今怕還沒有二堂弟來的清楚。往後明沛堂有二堂弟繼承,侄兒又沒什麽重任在身,這發妻出身,高一點低一點,又有什麽打緊?”
沈藏凝感到了當初衛長嬴麵對季伊人時的煩躁——即使你這番話是發自肺腑而不是賭氣,你不在乎低娶也不在乎輩分上的謬誤,可你想想旁人要怎麽說啊!
沈舒光往後肯定是要娶名門閨秀,而且是在娘家備受重視的貴女的。而沈舒光上頭的大堂兄卻娶個末代公主,傳了出去,沈藏鋒夫婦不被議論故意虧待侄子才怪!
虧待的理由都是現成的:怕沈舒明這個同輩中的長兄威脅到沈舒光的地位。
雖然說這緣故略想一下就能駁倒,但,有時候眾人相信一件事情,不是他們真的認為如此,而是他們需要認為如此,或者是他們願意認為如此……
就算沈藏鋒他們不在乎這一點,可是往後沈舒明後悔了呢?
這可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依沈藏凝看,沈舒明如今對家裏怨懟未消,說話做事都帶著置氣的意思。他現在堅持要尚主,至少有三分是明知道沈家不會同意。
所以他現在是這麽想,萬一真給他尚了主,過上兩三年,他氣消了,想明白了,清欣公主長得再好看,但除了美貌以外,這位公主真心沒有什麽值得他娶的長處了——然後他後悔了,覺得做長輩的故意坑他,這種大事也不攔著點兒,怎麽辦?
總而言之,小孩子鬧脾氣,又不是親生父母,總歸是裏外不是人。
更不要說沈家姑侄跟皇室裏同一輩的兄妹先後結親會帶來什麽樣的指責跟笑柄了。
沈藏凝臉色變幻了好半晌,才道:“這麽大的事情,我可不敢給你做這個主。要麽寫信回西涼去,問過你三叔三嬸的意思!”想了想又道,“還有景兒!長姐如母,你對你三嬸有罅隙,景兒總不會害你罷?”
見小姑姑把胞姐都抬了出來,沈舒明皺了下眉,到底應了,道:“那幾時能回複消息?侄兒聽二叔說,等小姑姑您滿了月,咱們可能就要回去的。”
“你三叔那邊要是答應了,難道提親還得你親自進宮嗎?”沈藏凝不耐煩的道,“你急什麽?”我這會沒功夫跟你羅嗦,且把這差事交給三哥他們操心去罷……沈藏凝心裏暗想。
沈舒明見小姑姑已經甩臉色了,思索了一下,也不再糾纏,道:“那侄兒不打擾小姑姑了。”
……等他走了,沈藏凝皺著眉頭叫進陪嫁的縐姑姑:“你明兒個去一趟蘇大表姐那裏,托她問一問,如今各家有沒有特別美貌又跟舒明年歲仿佛的女孩子!”
縐姑姑不知道沈舒明方才過來跟沈藏凝私談之事,提醒道:“蘇五公子至今被困在東胡,蘇家其他人情況也不是很好。恐怕表小姐這會心緒不大好,未必有這個精神應這事兒罷?”
“那就打發人去問三表姐吧!”沈藏凝扳著指頭算了算自己當年的舊識,歎息道,“總不能去問五表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