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希尋當然覺得吃力。
他雖然少年時候就被前魏的老威遠侯選為下任閥主栽培,但旁支的出身、以及老威遠侯膝下茂盛的子嗣,都給了他很大的壓力。後來老威遠侯猝然過世,更是同繼任的威遠侯劉伯照鬥了好幾年,才勉強奪回閥主之位。
這中間他不得不跟老威遠侯的死對頭、前魏太尉劉思懷的嫡孫劉若沃聯手。
也因此,劉希尋勝出後,劉若沃同樣獲得了不低的地位。
但當初劉思懷能夠跟老威遠侯分庭抗禮,靠得是朝中之力。劉希尋自認為汲取了老威遠侯的教訓,不給劉若沃獨自占據朝中人脈的機會,慢慢的總能把劉若沃打壓下去、不至於威脅到自己的地位。
然而劉若沃一份救駕功勞,竟是領先劉希尋封爵!
還是國公!
雖然說聞伢子慷慨的拿出王爵來酬謝功臣,但劉希尋心裏很清楚,憑自己是劉氏閥主這一點,就算整個西南都是他打下來的,也不可能封王!
再說他想打下整個西南,先不說他有沒有這能力——就現在滿朝文武都把目光盯牢了西南的時候,他就是有這能力,敢動這心思!沒準西南還沒打,先被自己人陰死了!
也就是說劉希尋如果封爵的話,最高就是跟劉若沃齊平——當年劉思懷雖然是一品大員,但太尉之職又不像爵位那麽穩定傳承。這樣都讓老威遠侯頭疼不已!如今劉若沃先一步得封國公——這已經直接動搖起了劉希尋的閥主位!
“可他為什麽跟咱們家聯姻呢?咱們家如今情形也不是很好,柳容防咱們都防得跟賊一樣了。”衛長嬴皺著眉頭道。
沈藏鋒哂道:“北疆西境都有異族虎視眈眈,朝廷對西南用兵未歇,如果北麵西麵又出亂子,你說陛下會不會擔心?”
“這是在提醒陛下,沈劉聯姻後,一動就是兩家、兩家動則北、西都不得安寧?”衛長嬴鬆了口氣,道,“諒朝廷打完西南後,也沒那個能耐再北伐西討!”
“單單一麵,興許還有人抱著試一試的念頭。狄戎同犯……”沈藏鋒搖了搖頭,沒有繼續深說局勢,隻道,“你給舒明預備聘禮吧。”又說,“景兒那邊要是不滿意舒明之妻,你就說這門婚事是我做的主。”
衛長嬴道:“景兒向來懂事得很,再說那劉冰兒容貌俏麗,就算性情有點嬌縱,在家裏做女兒的時候,誰還沒個三分脾氣?嫁作人婦,自然就懂得收斂了。”
“那可不一定。”沈藏鋒立刻道,“咱們沒成親前,我聽母親跟我說你——什麽溫柔賢惠善解人意、什麽體貼入微賢良淑德……成了親呢?你高興就掐我,不高興就揍我!這算什麽收斂?我看你在閨閣裏才叫收斂,進了沈家門,就變成了收拾——天天收拾我!”
衛長嬴果斷一腳踩在他腳背上,揪住他耳朵,用力一擰,惡狠狠的問:“你說什麽?!”
“……嬴兒你溫柔賢惠善解人意體貼入微賢良淑德!”沈藏鋒迅速回,“我看這天下再也沒有比你更溫柔更賢惠更善解人意更體貼入微更賢良淑德的人了!我真是三生有幸,才能娶到你這麽好的妻子!!!”
“知道錯了沒有?”衛長嬴斜睨他。
沈藏鋒做低伏小:“知道知道!為夫大錯而特錯、簡直錯誤百出不堪入目!”
“那今晚你就不要回房了,在書房通宵習字,把錯字給我抄寫八百遍!”衛長嬴喝道!
沈藏鋒正待回答,門外傳來咳嗽聲,他暗鬆一口氣,諂媚道:“嬴兒,你看,好像有人來了?”
“待會再跟你算賬!”衛長嬴擰著他耳朵低喝一聲,這才放了手,整理衣裙。
片刻後沈舒光臉色古怪的進來,道:“孩兒路過偏屋,好像聽到妹妹在哭,乳母不太哄得住。”
“快讓乳母把媺兒抱過來!”衛長嬴忙道,卻沒留意丈夫暗擦了把冷汗,朝長子遞過去一個讚許的眼神……
夫妻兩個之前的打鬧就這麽遮了過去。
次日衛長嬴托人委婉的謝絕了之前自己看中的幾家小姐,收拾了份厚禮,請蘇魚麗去劉家提起了親事。劉希尋跟沈藏鋒私下裏早就說好了,劉冰兒的父母自然沒有意見,雙方都把對方的孩子猛誇一番,氣氛和樂的定下了親事。
因為沈舒明年紀已經不小了,劉冰兒也有十六歲,所以衛長嬴跟沈藏鋒商量之後,決定立刻就定親,入秋就迎娶劉冰兒過門——當然在這之前,沈舒明得先到帝都來。
原本因為說親之故,沈舒明就從蒙山玉礦返回西涼了,以前打算讓他在西涼成親——那時候各家都有私兵,世道不太亂的話,哪怕是世家,送個親都沒問題的。現在天下兵馬分四破,沒了西涼軍東胡軍,再動用軍隊,沒有聖旨就不太好交代了。
更不要講西南戰事還不知道什麽時候結束?前方戰事正酣,後方倒是調動兵馬送親,現在不是糜爛的魏末,這麽做,於情理也說不過去。
所以為了穩妥起見,還是讓沈舒明到帝都來成親比較方便。
這樣他那十年之罰也等於被大家忘記了……
沈舒景知道此事後自然歡喜得很,連說等沈舒明來了之後要好好教訓他。
衛長嬴對此一笑了之,倒是特意把沈舒光喊到跟前告訴了他這事——當年沈舒光可是差點令人殺了沈舒明的!哪怕沈舒光是為了自己的胞弟。如今這大堂哥要來,兄弟見麵,衛長嬴擔心長子會覺得不自在。
不過顯然她低估了沈舒光,得知沈舒明要來,沈舒光很平靜的問:“那要孩兒出城去迎一迎嗎?”
“是你們這一代的大兄,按說是該去迎一下的,隻是……”衛長嬴沉吟著,不知道該怎麽詢問兒子。
倒是沈舒光體貼的道:“當年雖然迫於形勢,對大堂哥多有得罪,但大堂哥向來疼孩兒,想來不會計較這麽久的。到時候孩兒給大堂哥賠個罪也就是了。”
“話好好的說,你們大堂哥這兩年在蒙山玉礦很是頹廢,恐怕心思會比較窄。”衛長嬴提醒。
她倒不是怕了沈舒明,隻是擔心長子跟堂哥鬧不愉快的話,對長子的名聲不好。
沈舒光笑著應了:“孩兒一定謹記母親吩咐!”
在這番晚輩恩怨中,不僅僅衛長嬴上心,沈斂昆也特意把侄子喊到跟前:“舒明要過來了,你們兄弟之前的事情,你打算怎麽辦?”
“當年是侄兒不好,隻可惜之後相隔多年,侄兒都沒能給大哥賠罪。”沈舒光若無其事的道,“這次侄兒打算迎出百裏,與大哥請罪,爭取和大哥和和睦睦的進帝都。”
沈斂昆打量他片刻,歎道:“那我沒什麽話說了。”他聽出來沈舒光話裏的意思:迎出百裏,也就是說他接到沈舒明後,當天未必能回到帝都,至少也得兩三日——這兩三日裏,就算沈舒明還不能原諒他,但做弟弟出迎百裏的這份誠意——都要進帝都了,沈舒明隻要還沒糊塗透頂,那是肯定不會在人前甩沈舒光臉色的。
有了兄弟和睦進城的一幕……沈舒光私下裏懶得理這大哥也沒什麽了。
從沈斂昆的角度當然是希望侄子們能夠同心戮力,而不是互相算計。
然而沈舒光這麽做,雖然顯得有點涼薄,不是心地純粹的堂弟,可卻很符合他少閥主的身份。
執掌西涼沈氏這種龐然大物的人,注定不可能單純。
“一轉眼的功夫,這麽多年就過去了。”沈斂昆看著侄子告退下去,這一天是冬季難得的晴天,暖融融的陽光照在沈舒光身上,從高踞堂上的叔父眼中看出去,侄子的全身都猶如鍍了一層金邊,把正漸漸長成大人的少年勾勒得神聖美好。
擁有一對兩人都以容貌出色而名傳於貴胄之中的父母,無論是幼時的沈舒光,還是此刻的沈舒光,都有著配得上這種神聖美好的容貌與風儀。
但沈斂昆知道,隔了這些年的光陰,歲月的變遷,此刻的沈舒光心裏有多少城府,就有多少陰影。
他懷念著才滿周那會,雪團一樣的侄子,被嫡母蘇夫人抱在懷裏,睜著黑溜溜的大眼睛,那樣好奇而毫無防備的天真。
卻知道對於西涼沈氏來說,眼下的沈舒光才是家族所需要的。
“他不太像三哥當年。”沈舒光的身影已經被庭中鬆樹擋住,看不見了,沈斂昆的感慨卻還沒有停止,“但這也不奇怪,三哥在他這年紀,尚未經受過什麽打擊。他卻是親眼目睹了帝都淪陷、眼睜睜看著嫡親祖父和叔父、堂弟死在眼前的。”
“又一代人起來了,鬢發未白,心也未老。可是看到可以說親的侄子,總覺得年事已高。”沈斂昆撫著臉上疤痕——因為這道疤痕,他將無法出仕,但比起連性命都丟在亂軍裏的弟弟、堂弟們,他卻又幸運無比。
“但望他們這一代人,要受的苦都已經過去,往後再無波折吧!”
而差不多的時候,書房裏,沈藏鋒正看著窗欞外娉婷楓樹上的積雪——從前沈宣親手種的那些,都已經隨著前魏太傅府,焚毀於兵燹。
這一批是他特意種的,按著自己兄弟的數目,又按著兒子和侄子們的數目。
“吾兒幼年遭遇,已足以令常人悲痛欲絕。雖然說玉不琢不成器,但雕琢太過,也傷玉質……還是讓我再操一操心,給他們多掃除些日後煩憂罷!”他驀然收回視線,從書案上抽出一張杏花箋,奮筆疾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