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雁鳴
得知天子遊獵的訊息，乃是聽聞二殿下無意間說起。
遊獵……既是要出京！
在皇城中，想要接近皇帝，乃是癡人說夢，就算是最頂尖的高手，想要成功刺殺皇帝的幾率也都微乎其微。
但，若是皇帝出了宮，那則另當別論。
尤其是在野外，到時候隻要掌握時機……就能一舉奪那狗皇帝的性命！
當時尋到的玄鐵，本就隻有小半個拳頭大小而已……打不了匕首或是短刀，但唯有一樣則是綽綽有餘——
箭。
以玄鐵打造成的箭簇很快被趕製了出來，以竹為箭杆，角鷹羽為箭翎。淬毒而成……而這種玄鐵箭，隻有兩支。
但我明白，所有的機會隻有那麽一次，若是一次不成，此生便再不可能再尋到這樣的機會。
我猜想，二殿下應當知道我的預謀，所以才對我說起一切都毫不避諱。而且，他這也算是默許了吧。對，默許。如今他大權在握，又有易北辰的兵權在身，就算此時不是名正言順的太子，等到老皇帝死後，他也是一樣……將要權傾一方。
總要有死士為新皇鋪路的，這我自然明白。而這樣的人由我來做，是最為妥當了罷。
我隱在林中，觀察著遠處一眾人的一舉一動。
……來了。
利落的從背後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箭羽，將弓拉滿，一如十八年前，年幼的我在爹爹的指引下，拿起弓箭來，將它拉開。
上午的陽光有些刺眼，眼前的箭簇泛著幽幽的藍光。
我垂下眼去，須臾之後方才抬眼再看，那一身華服的狗皇帝已經正在我的箭下徘徊。
這一箭射出，我知道後果如何。
可這也是我距離複仇最接近的一次……一箭中的，我的仇即可報了！我雍家上下百十口的亡靈皆可安息了！！
不知為何，愈發到此時，我的手反而微微顫抖起來。我的弓箭術是爹爹手把手教的，如今用來以報父仇，自然再好不過！
狗皇帝！納命來！！
勾住的弓弦一鬆，隻聽‘咻’的一聲，那支箭閃爍著熠熠藍光朝著那狗皇帝的心口射去，而正在箭簇馬上就要觸碰到的前一刻，一個人影忽然閃過，長刀一揮，竟將我的箭一截為二。
易北辰……！
我心中一驚，暗叫不好！如今皇帝未死，反而招來了禦林軍的追殺。我趕忙奔向一旁準備好的馬匹，一躍上馬，策馬而逃，就著樹木的遮掩，並不好被人發現。
這一處林密，地形複雜，好在自己早就勘探過，想要脫險倒也不難！
而正在這時，我卻聽到一聲尖銳的馬嘶——轉頭看去，卻見一匹白馬直衝了出去，儼然是受了驚，而再看馬上之人……
“辛夷……？”
你……你既然不會騎馬，為何還要來這種地方！
回頭望了望追來的禦林軍，我一咬牙，將馬頭撥轉，重重的一甩鞭：“駕！”
辛夷，你不要怕，我就去救你……大師兄這就來！
一路狂奔，見你在馬背上掙紮翻轉。但好在……我終是趕上了……在你最需要我的一刻，我來了。
還好我沒有失去你。
還好我還可以繼續保護你……
就算身後的追兵緊追不舍，但我也並不害怕。如今沐方錦不可能將你我相識之事告訴旁人，所以……在旁人眼中，你即為我的質子，我以為易北辰再怎樣，也不可能用你的性命來涉險。
隻可惜，我看錯了他。
摔下馬時，我的腿十成八九是已經廢了，根本不能長時間的走動。但我還是期望著，能有萬分之一的機會逃脫。直到再次回首的時候，見到的是禦林軍舉起的弓，和拉滿的弦。
我想……這次怕是真的逃不掉了。或是高估了易北辰對你的情愫，或是……實在沒想到自己的技藝如此不精。
難道我們就要死在一起麽？不……不，你是無辜的，你不該，你不該跟我這樣的人一道陪葬。你該會有更好的未來……隻是你的未來裏，隻怕再也沒有我。
你的眼神似乎帶著驚恐，而我也翻身將你壓抵在樹幹上，用自己的身子擋住你的身體。極力做出溫柔的微笑來安撫你：“會好起來的……辛夷。”我頓了頓垂下眼眸來。畢竟這怕是我能與你說的最後一段話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我苦笑一聲：“還有……我也從來都沒有怪他。你替我轉告他……二殿下已經準備動手了，你們要萬分小心。”
直起腰杆，正如我身為男子漢一樣堂堂正正。退後了幾步，拉開了與你的距離。“辛夷，還有最後一樣。……我希望你能將眼睛閉上直到……他來找你。”
你仿佛並不明白將要發生什麽似的，依舊愣愣的看著我，直到後來才順從的伸出手來，蓋在眼睛上。你猜到了對不對，你如此冰雪聰明，你也猜到了對不對。
箭簇紮入身體的刺痛，起先是疼得令人直覺血脈逆湧似的激出一身冷汗，令我忍不住的‘唔’了一聲。但我知道，我不能讓你聽到這些……若是你聽到了，會擔心，會害怕吧。
咬緊牙關，甚至連粗重的呼吸都極力壓製。可箭簇穿刺的力氣之大，卻使我幾乎要站不穩當。
不行……若是倒下，此時……這流箭定會傷到你……
嘴角已然有血滴落，我堅持著站立在原地，看著你捂著眼睛微微顫抖的雙手。
不要怕……大師兄在呢……大師兄可以保護你啊……
我笑了，隻不過……你並未看到。血順著嘴角蜿蜒下滑，好似蠕動的肉蟲似的令人周身不爽。想要抬手去擦，卻意識到此時手臂已經僵硬得難以動彈。
後背的箭簇入肉的刺痛漸漸停止，我已經不知道剛剛究竟挨了多少箭。但好在……我還活著……還活著不是麽。
辛夷……你看，大師兄沒事……你放心吧。
我很想這樣對你說，可是囁嚅著唇，卻怎樣都無法發聲。
“咻”的一聲，後心一涼，我低頭看去，卻見一支箭簇已經穿透了身子，在胸口冒了頭，也正是因為這箭力道甚大所致，我身子一下子失了平衡，趔趄一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而後順勢倒了下去。
掙紮著想要再看看你的臉，卻隻見你微微顫抖的雙肩。“大師兄……雍鳴雁……鳴雁？你回答我呀，鳴雁你在麽，你在麽？”
我在呀。隻是我不想讓你看見我現在的樣子啊，我隻是怕嚇到你，隻期望你能在回憶雍鳴雁的時候……能一直、一直想起的都是中元節時走並肩拉著你手的那個人啊。
那時候的街，真長，仿佛我們就那樣走下去，就能一並走到我們白發蒼蒼似的。
所以，辛夷，請你不要睜開眼睛看我，不要被我的樣子嚇壞……請允許我給予你……最後的溫柔……
我緩緩的閉上了眼睛，而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我仿佛聽見了鴻雁在高高的藍天上，撒下的一串嗈嗈雁鳴。
【嗈嗈鳴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