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眼在哪裏?”女兵問道,聲音還是那麽平穩。
周憲章說道:“古時的陣眼,往往是陣法的一個薄弱點,或者是指揮中樞,總之是一點。正所謂攻其一點,全盤即潰。從這個意義上看,這座戰陣似乎沒有什麽薄弱點,也就是沒有陣眼。但是,在我看來,整個戰陣,就是一個陣眼!”
“什麽意思?”女兵問道。
“短牆的材料有問題!”周憲章說道:“采用的是阿裏山地區常見的頁岩石,這種頁岩抗擊老式火繩槍的子彈沒有問題,但是,這種石材石質鬆脆,現在的步槍,不論是大清國的88式步槍,還是日本人的村田式步槍,都采用了銅皮鉛核子彈,射程遠,子彈穿透力強,威力大,在兩百米的距離內,可以擊穿頁岩,並迸濺碎石,迸濺的碎石仍然具備殺傷力。可以傷及躲在短牆後的人,隻要進攻者集中火力向短牆射擊,後麵的人非死即傷。用不了多久,就會失去抵抗力!”
周憲章說完,那個女兵沉默不語。
十九世紀末,大清國剛剛進入現代火器時代,很多人,包括清軍官兵,對於西洋步槍的了解還剛剛起步,他們的火器知識,還停留在老式套筒階段,對於彈道學、彈藥學都是不甚了了。阿裏山地區的鄒族人就更不用說了,他們接觸的槍械更少,完全不能理解子彈的穿透力與著彈點的關係。而且,卡那富人以前使用的槍,都是從大清國買來的老式火繩槍,現在手裏的村田式步槍,還是幾天前才拿到手的,完全不了解新式步槍的性能。所以,梅裏溪布設的短牆工事,雖然貌似無懈可擊,可在現代步槍麵前,卻是一個豆腐渣工程。
不過,對於不明就裏的人而言,這些短牆還是能起到作用——誰會對著牆壁浪費子彈。特別是日本人,他們特別珍惜子彈,絕不會對著障礙物放空槍。
走在前麵的丹采聽見了周憲章的高論,厲聲喝道:“胡說八道!你憑什麽說子彈能打穿短牆!”
周憲章笑道:“丹采勇士,你手裏就是村田式步槍,你對著短牆放一槍,自然就明白了!”
丹采看了一眼周憲章身邊的女兵,那女兵低著頭,沉默不語。
丹采端起步槍,對著一處一百米遠的短牆,放了一槍。
短牆上火光一閃,後麵冒出一股灰土,夾雜著碎石散落的聲音——子彈擊穿了短牆,並迸發出碎石。
丹采呆呆地望著周憲章,現在她才知道,她手裏的村田式步槍威力有多大。
這些短牆,是大酋長梅裏溪的得意之筆,梅裏溪從小喜歡研究兵法,從古書裏學到了一些陣法,與現代火器相結合,獨創了這個戰陣,她給這個戰陣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魚鱗陣,短牆就像層層魚鱗一般,相互重疊,構成一個防禦整體。有了魚鱗陣,卡那富就再也不用擔心外敵入侵了。
丹采是梅裏溪的衛隊長,對這魚鱗陣很是崇拜,可沒想到,周憲章一語道破了魚鱗陣的陣眼,在村田式步槍麵前,整個魚鱗陣成了一個擺設。丹采頓時傻了眼。
女兵緩緩說道:“既然你們已經看出了陣眼,那你們章軍就可以放心大膽地進攻了!”
周憲章笑道:“我章軍是來和卡那富人交朋友的,又不是來打架搶地盤的。今後我們趕走了日本人,還要仰仗卡那富人一起治理台灣。今天我雖然還沒見到大酋長梅裏溪,可就憑這戰陣,就看得出來,梅裏溪是個奇女子。令人仰慕。我還想請梅裏溪大酋長來章軍供職,為台灣的發展出謀劃策呢。呐,其實,這魚鱗陣雖然有缺陷,但也很好彌補。步槍子彈雖然可以輕鬆地穿透頁岩石,隻要你們再短牆前後鋪一層半米厚的稻草,這些短牆就成了銅牆鐵壁了!你們卡那富人有的是稻草了。”
女兵猛然醒悟:“子彈打在稻草上,就像拳頭打在棉花上,力道會減輕許多!”
“說的不錯。”周憲章說道:“你們馬上報告大酋長,按照我說的做,這魚鱗陣就成了諸葛亮的八卦陣了,無懈可擊。”
“當真會無懈可擊嗎?難道沒有別的問題嗎?”女兵問道。
周憲章想了想,說道:“我看不出這魚鱗陣還有什麽其他的破綻,不過,世上沒有攻不破的堡壘,也沒有戰無不勝的陣法。其實,這並不可怕,從來就是一物降一物,世上沒有什麽東西是無懈可擊的,關鍵是要隨機應變。”
那女兵點點頭,不再言語。
眾人走過了魚鱗陣,轉過一個山口,前麵出現了一個村寨,村寨依山而建,綠蔭掩映之中,鄒族人傳統的木樓層層疊疊。村寨前則是一片平壩,平壩裏泛起金黃色的稻浪,空氣中洋溢著秋收的稻香。
周憲章不由得大為感慨,台灣陷入戰爭的火海中,從台北到台南,到處都是戰火和殺戮。然而,在這高山深處,卻有著這樣一處和平寧靜的世外桃源。鄒族人向來與世無爭,一百多年來,台灣的原住民與客家漢人為了爭奪平原上的肥沃土地,鬥得不亦樂乎,結果,日本人來了,恰恰是那些爭奪到了平原的人,遭到了日本人的殘酷屠戮,而與世無爭的鄒族人,卻在高山深處享受著和平寧靜的生活。
周憲章想起了恩師那晉的教導——惟其不爭,為大爭也!
稻田裏,收割的男男女女們紛紛抬起頭來,望著山路上的行人。他們對於丹采和那些女兵們,早已見慣不奇,紛紛把目光投在了周憲章身上,三五成群,對著周憲章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周憲章的裝束,的確是令人新奇,他穿著章軍的灰布軍服,這種軍服與大清國軍隊的號服截然不同,而且,他頭上又沒有辮子,看著像是日本人,可周憲章的個頭又是人高馬大的,與傳說中的倭寇也不一樣,村民們見過大清國的官和兵,也見過平莆客家人,都不是周憲章這個樣子。
一行人向前走出一裏多地,穿過稻田,來到了寨門前,寨門上掛著一塊匾額,上書“白鹿寨”。白鹿是鄒族人眼裏的神獸,傳說是一隻白鹿把鄒族的祖先帶到了玉山腳下,從此鄒族人便在這裏繁衍生息。
以白鹿命名寨名,說明這裏是鄒族人大酋長的領地!
寨門口有卡那富勇士把守,看見丹采,急忙讓開通道。一行人進了寨子,寨子裏一條大路,大路旁是低矮的房舍,婦孺老幼都聚集在自家門口,圍觀周憲章三人,一群孩童跟在隊伍後麵,嬉戲哄鬧,朝著周憲章做鬼臉。周憲章也衝著那些孩童做鬼臉,孩童們被逗得前仰後合,膽子大的,還湊到周憲章身邊,拉扯周憲章的衣襟。
那周憲章是一軍之長,即便軍長這個官銜朝廷不承認,按照大清國的官銜,他也是一方提督,朝廷賞一品花翎的二品大員,想當初,劉銘傳當台灣知府的時候,也隻是個三品。這麽高品級的官員,別說是阿裏山,就是整個台灣,也沒有一個。大清國朝廷在阿裏山地區的最高行政長官為通事,是個七品芝麻官,就連通事,也很少來寨子裏。
如今,周憲章這個二品大員進了寨子,大酋長不出來接駕,反倒是一群孩童圍著周憲章嬉皮笑臉,實在是太不成體統。郭二杆心頭惱怒,喝道:“大清國總理衙門大臣、湖廣提督在此,你們的酋長怎麽不出來迎接!”
丹采卻是一臉不屑:“大酋長忙,沒空!就算有空,憑什麽要出來迎接!大清國與我們有什麽關係,你們不是早就不要我們了嗎!”
丹采這幾句話,把郭二杆噎得說不出話來。人家說的是正理,大清國把台灣丟給了日本人,大清國的官在台灣,還擺什麽臭架子!
周憲章卻也不惱,把身上的小物件,子彈殼、信紙、幹糧、紐扣什麽的,送給孩童們,孩童們見周憲章和善,膽子愈發大了起來,幹脆伸手到周憲章身上亂摸,周憲章被摸得渾身發癢,忸怩不堪,很是狼狽。
身邊那個嘴角上有痣的女兵“撲哧”笑出了聲。
郭二杆喝道:“笑什麽笑!我大哥心善,不和這些小孩子一般見識,要不然,就是十幾個精裝漢子也近不得他的身!”
女兵拉了拉鬥笠,低頭不語。
一會兒,這群孩童就把周憲章從頭到腳搜刮一空,最後,一個小孩竟然把手伸到了周憲章的胸前的口袋裏,把懷表摸了出來。
那懷表是珍妃娘娘送給周憲章的,價值連城。在上海的時候,這塊懷表差點讓郭二杆送了命,暴露了周憲章的行蹤。後來珍妃通過誌銳,又把懷表交給了張佩倫,張佩倫把懷表帶到上海,交還給了周憲章。
郭二杆慌忙喝道:“不知好歹的東西!那是珍妃娘娘的東西,你們也敢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