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曆1895年12月30日清晨,伊藤博文和神尾光臣步入總督府。
伊藤博文是日本明治維新的九元老之一,其實,他的地位,已經超出日本所有的政客,是日本政壇首屈一指之人!他創造了日本政壇的奇跡,他是日本的第一個內閣首相,第一個樞密院議長,第一個貴族院院長。
伊藤博文一手締造了明治維新的日本政府,把日本從保守落後的列藩割據狀態,推進到了近代化進程的康莊大道上!他一手創建的立憲製度,成為世界立憲製度的楷模,也被中國維新派推崇為改革的模板。這個製度保證了日本近代化進程,促成了日本在短短三十年間,躋身於世界列強。
為此,伊藤博文贏得了世人的尊敬。就連日本的敵國大清國,崇拜伊藤博文的也大有人在!
然而,他引以為傲的立憲製度,卻為軍國主義極端分子留下了可乘之機。
在民主體製的框架下,民眾擁有不可剝奪的參政議政權和言論自由,正因為如此,極端分子可以肆無忌憚地宣揚大日本帝國優越論,毫無遮掩地宣揚暴力奪取生存空間,並最終把日本引向戰爭的深淵。
獨裁體製不能孕育出民主,而民主體製卻可以孕育獨裁!這是民主最大的悲哀。
現在,伊藤博文品嚐到了民主的苦果。因為民主,他不能鉗製軍部那些戰爭狂人的叫囂,言論自由原本就是民主的重要標誌。而那些戰爭狂人們,最終把日本引向了慘敗,伊藤博文為之奮鬥了三十年的明治大業,徹底被摧毀了!
失去了衝繩的日本,再次跌落到了明治維新之前的三流國家的行列,和大清國一樣,成了西方列強案板上的肉。
就在不久前,美國人的軍艦再次出現在了廣島海域,英國人、法國人再次要求日本開放國內市場,德國人要求租借長崎作為她的遠東軍事基地,俄國人則是把目光投向了南千島群島,在那裏,已經出現俄國遠東艦隊的身影,而失去了海上力量的日本,根本無力阻止俄國人進一步南下。
章軍對衝繩的占領,讓西洋列強看到了日本的衰弱,也助長了列強瓜分日本的野心!
西洋列強早就有瓜分中國的念頭,但遲遲沒有付諸行動,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中國大陸是一個整體,人為分割極為困難。而日本是一個由島嶼組成的島國,島與島之間的天然分割線,使得日本更容易被肢解。
從這個意義上看,章軍對衝繩的占領,不僅僅是一個領土問題,它很可能會成為西洋列強瓜分日本的開端!
日本麵臨著亙古未見的亡國滅種的危機,自古以外,日本就沒有麵臨過這樣的危機。被大海包圍著的日本,有著天然的地理安全,而現在,隨著章軍踏上了衝繩,這一切都不存在了!
那些把日本拖入深淵的軍人們,要麽死了,要麽躲了起來,他們的狂言成為了笑柄,他們把責任推給了文人內閣,其實,就是推給了伊藤博文!
作為一手把日本推向近代化進程的明治元老,伊藤博文懷著強烈的責任感,踏上了吉凶難料的台灣之旅。
他的使命隻有一個——保住日本對衝繩的主權!
唯有保住衝繩,日本才有生存的希望!否則,日本就隻有兩條路可走——要麽,被列強肢解,要麽,成為某一個大國的附屬國,蛻變成朝鮮、安南、菲律賓、馬來西亞!
然而,對於這個使命,伊藤博文毫無把握。
他實在想不出,該用什麽理由勸說周憲章放棄衝繩。
周憲章擁有亞洲最為強大的海軍,擁有一支戰無不勝的章軍,他怎麽會把到嘴的肉吐出去!
也許,唯一能夠說得出口的理由,就是道義!
然而,他知道,在弱肉強食的世界上,道義不過是一張遮羞布而已!
如果道義真的起作用,日本就不該挑起甲午戰爭,更不該發動乙未戰爭!
在這個世界上,決定一切的,不是道義,而是實力!
隻不過,日本的軍人們,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實力。
伊藤博文知道自己難以說服周憲章,他想到了神尾光臣。
在伊藤博文眼裏,絕大多數日本軍人目光短淺自以為是,而神尾光臣則是一個例外。
神尾光臣是一個意誌堅定的軍人,有著強烈的愛國精神和使命感,但他的頭腦,卻時刻保持著冷靜,與那些狂熱的軍官們截然不同。
神尾光臣的愛國,不摻雜任何私心雜念,他不像那些所謂的“愛國軍人”,很多其實都是想借助對外戰爭,鑄造自己的將星,提升自己的政治地位。
神尾光臣回國後,因為他在南方軍的投降書上簽字,被日本的政客們斥為敗將、賣國賊!遭到口誅筆伐。山縣有朋、大山岩都曾經敗給了周憲章,但他們,畢竟沒有在投降書上簽字。
隻有伊藤博文知道,神尾光臣此舉,比獲取一場戰爭的勝利,更為難能可貴!
甘願用自己的名譽,來換取士兵的生命,在視名譽高於一切的日本軍界,是難以想象的!大山岩做不到,山縣有朋做不到,他們寧可讓士兵們去死,也不願意放棄自己的名譽!
所以,伊藤博文頂著各方的壓力,說服明治天皇,任命神尾光臣為日本參謀本部參謀長。
然而,神尾光臣拒絕了這一任命。
他辭去了所有職務,放棄了他的將軍軍銜,回到了他在北海道的家中,閉門謝客。
乃木希典曾經指控神尾光臣私通周憲章。對此,伊藤博文隻能是報以輕蔑的冷笑。
乃木希典被自己的私欲蒙蔽了雙眼,竟然懷疑自己的戰友,他的失敗是必然的!
不過,伊藤博文也相信,這世上真有“惺惺相惜”之說。
神尾光臣與周憲章,或許真的存在某種心靈上的互通,否則,神尾光臣怎麽能如此準確地判斷周憲章的意圖,隻是,他的判斷不被乃木希典所認同而已。
所以,當伊藤博文臨危授命,前往台灣與周憲章談判衝繩問題之前,專程前往北海道,登門拜訪神尾光臣,希望神尾光臣出山,和他一起去台灣。
神尾光臣是晚輩,當伊藤博文開啟明治維新大業的時候,神尾光臣還在讀小學。以伊藤博文的名位,專程前來拜訪,原已經決心歸隱林下的神尾光臣,不得不出山了。
就這樣,神尾光臣跟著伊藤博文,先是去了北京。在北京,他們受夠了大清國朝廷官員的冷嘲熱諷,那些官員們儼然以勝利者自居,個個鼻孔朝天。伊藤博文心中惱怒,他知道,那些厚顏無恥的大清國官員,曾經是盼著日本人幫助他們消滅了周憲章,而現在,周憲章勝利了,他們搖身一變,好像是他們戰勝了日本人一樣。
當大清國的端郡王載漪,翹著二郎腿指斥伊藤博文的時候,伊藤博文幾乎要按捺不住要和這位端郡王爭執幾句。而他身邊的神尾光臣,卻是麵沉如水。這讓伊藤博文心中又是慚愧,又是敬佩。
總之,有神尾光臣在身邊,伊藤博文心頭算是有了一點底氣。
他感到欣慰,日本雖然戰敗了,但在日本,還是有神尾光臣這樣的年輕一代,他們或許可以撐起日本的明天。
總督府內,一派安詳。
除了門口有軍人站崗外,府內再也沒見到一個軍人,隻有身穿常服的服務人員,進進出出,見到伊藤博文一行,都是有禮貌地鞠躬施禮,然後靜靜地走開。
這和大清國的總理衙門截然不同,在那裏,伊藤博文所過之處,總要被大清國的官吏們圍觀指點,肆無忌憚地嘲笑。總督府裏的人,顯然比大清國朝廷要有教養得多!
正因為如此,伊藤博文的內心更為緊張。
他終於意識到,乃木希典為什麽會戰敗!他不僅僅是沒有采納神尾光臣的建議,更為重要的原因是,他的對手周憲章,是一個內斂到了極致的人!
周憲章沒有因為勝利而表現出絲毫的驕狂,他根本就沒有想過要羞辱他的敵人——這是最為可怕的對手!
就連引導他們的人,也是表現得極為謙和,那個人自稱是周憲章的副官,神尾光臣曾經告訴過伊藤博文,這個人名叫姚喜,是個文盲,參加過鬆骨峰戰鬥,甲午戰爭前期,還是個普通士兵,戰後,他的官銜一躍而成從二品副將,是章軍中的高級將領。神尾光臣還告訴他,像姚喜這樣的軍官,在章軍中比比皆是,他們沒有接受過正規軍校訓練,但是,他們卻打敗了現代化的日軍!
伊藤博文也看出來了,這個姚喜的確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臉上帶著中國農民特有的憨厚質樸,當然,也有著中國式的狡猾。
伊藤博文和神尾光臣被帶到了一座大堂前,堂上的匾額題著“思過堂”三個楷書大字,字跡剛勁有力,看得出來,極有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