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隊十人一組燃起了篝火。
周憲章和金姝母女坐在一堆篝火旁。那哈五和姚喜在一旁伺候著,可沒過多久,這兩個家夥就鼾聲如雷。
金姝的媽媽靠在一棵小樹下,耷拉下腦袋。
周憲章用樹枝撥了撥火,說道:“丫頭……”
“你答應過的,不再問問題了。”金姝警惕地說道。
周憲章苦笑,這個小丫頭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周圍已經是鼾聲一片,一天的行軍太過消耗體力,這些來自平原的清軍完全不能適應山地行軍。
周憲章是湘西大山裏長大的,知道如何節省體力,雖然有些累,但還不至於精疲力竭。
周憲章沒有困意,不僅僅是因為他不疲倦。
他覺得,這個宿營的山穀,好像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自從踏上朝鮮的土地,整天在山路上行軍。朝鮮的山大多十分峻峭,千嶂壁立,直上直下,道路狹窄,如同是在大山的夾縫中摳出來的路,隻有正午能看見太陽,過了正午,山路就陰暗下來了。
然而,在這裏,居然能看得見夕陽。
這是一片穀地,地勢開闊,四周是緩坡,生長著濃密的鬆林,鬆林裏黑壓壓靜悄悄的,沒有鳥聲,甚至沒有夏蟲的鳴叫,很是陰森。
周憲章有些不祥的預感,卻也說不清楚這山穀到底哪裏不對勁。
“丫頭,我要問的不是你家裏的事。”
“那你要問什麽?”
“這是什麽地方?”
“我也不知道。我和媽媽是坐船離開朝鮮的,沒走過這裏,我媽媽應該知道,我問問她。”金姝回頭和媽媽嘰裏咕嚕了一陣子,媽媽神情憂鬱,衝著金姝點了點頭。
金姝轉向周憲章,眼睛裏滿是驚恐。
“怎麽了?”周憲章問道。
“我媽媽說,這裏不是好地方。”
周憲章緊張起來:“怎麽回事?”握緊了槍。
“媽媽說,今天我們走過的山叫枯骨峰,我們現在坐的地方叫封魂穀。”
“枯骨峰,封魂穀?怎麽叫這麽個名子?”
金姝朝周憲章的身邊挪了挪,嗓音微微發顫:“我媽媽說,這裏不是住人的地方,是住鬼的地方。”
周憲章哈哈大笑:“你媽媽這麽迷信,這都二十一世紀了……”
“什麽是二十一世紀?”
周憲章這才意識到,現在不是二十一世紀,而是十九世紀末葉,此時的大清國剛剛睜開眼睛看世界,朝鮮更是閉關鎖國,民眾思想蒙昧,不管是老百姓還是官宦人家,鬼神之說大行其道。
“你媽媽都說什麽了?”周憲章問道。
“我媽媽說,這裏原來不叫封魂穀,叫百花穀。很久以前,你們中國出了個武則天,派出一個叫薛仁貴的將軍來打我們高麗人。我們高麗英雄淵蓋蘇文在這裏和薛仁貴打了一仗,殺了薛仁貴很多人馬,薛仁貴打不過淵蓋蘇文,就假裝投降,讓淵蓋蘇文來百花穀受降,淵蓋蘇文信以為真,派出五千人馬進了百花穀,結果,薛仁貴燒了一把火,把百花穀連同那五千高麗人燒成了灰。”
周憲章心頭暗暗吃驚,舉目四望,四周山林密布,穀裏倒是寬闊,穀口十分狹窄,一旦封閉了穀口,還真是火攻的好戰場。
“那五千高麗人死後,薛仁貴的軍隊裏就起了瘟疫,死了好些人,薛仁貴知道是高麗人冤魂不散,在向他索命,就請了一個法師來,用符咒把高麗人的冤魂都封在了穀裏,百花穀就變成了封魂穀。後來,淵蓋蘇文帶大軍前來為高麗人報仇,打得薛仁貴全軍覆沒,隻有薛仁貴一個人跑了,他的手下全都被淵蓋蘇文殺死在百花穀裏。”
周憲章暗暗歎息,在中國,不管是正史還是野史,薛仁貴都是個大英雄,而淵蓋蘇文則是個大反派,而在朝鮮人心目中,兩人的位置正好相反,淵蓋蘇文是個大英雄,而薛仁貴則是個心狠手黑的劊子手!
曆史在發展,人類在進步,但是,不管是八世紀的盛唐、十九世紀的晚清還是二十一世紀的中國,有一點卻一直沒有改變——民族利益和民族感情,是評判一個人的終極標準。
金姝繼續說道:“因為有符咒,那五千高麗冤魂出不了穀,不得超生,而被淵蓋蘇文殺死在封魂穀的唐朝人,也出不了穀。他們的魂魄還在穀裏打仗,一打就是一千年,直到現在,遇上刮風下雨,還能聽見他們打仗的呐喊聲,所以,百姓都躲得遠遠的,誰也不敢進穀。連野獸都不敢進來。”
四周靜得出奇,別說是野獸,連夏蟲的鳴叫聲也沒有,隻有一輪明月,從山崖上灑下慘白的月光。
周憲章覺得後背發涼。
“周大哥,你們中國人都像薛仁貴一樣壞嗎?”金姝弱弱地問道。
金姝的媽媽靠在小樹上,眼睛裏射出兩道哀怨的寒光。
周憲章無言以對。在金姝母女的眼裏,薛仁貴是個大壞蛋,可是,在中國人眼裏,他卻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如果每個中國人都能像薛仁貴那樣敢作敢為,現在的大清國就會是另一番局麵,至少不會受洋人的欺負。可如果真這樣,周邊國家的百姓就倒了黴了。
這是一個死結,民族競爭是殘酷的,弱肉強食是這個世界永恒不變的準則。
金姝搖搖頭:“你們大清國肯定不是誰都像薛仁貴那麽壞的。”
“你怎麽知道?”
“至少周大哥你就是個好人。”金姝羞澀地低下了頭。
周憲章笑道:“可我要當薛仁貴。”
“你就是當了薛仁貴,也是好人!”金姝的聲音很低,很堅決。
周憲章胸口發熱。
如果真有一天,他能像薛仁貴那樣手握千軍萬馬,橫掃千軍,縱橫四海,那也一定要做一個好人!因為,金姝的話就是命令!
周憲章站了起來:“你們休息吧。”
“周大哥,你去哪裏?”金姝緊張起來。
“我去看看有沒有鬼魂。”周憲章笑道。全哨隊的兵都睡得像死豬一般,周憲章不忍心叫醒任何一個兵,隻好自己去站崗。
“你可不要走遠啊,我……”金姝臉一紅:“我害怕。”
“那哈五和姚喜會保護你和你媽媽的。”
金姝咬咬嘴唇:“那大叔是好人,可是,可是,我還是害怕。周大哥,你就答應我嘛。”金姝把周憲章看成了她的保護神。
周憲章笑了笑:“我不會走遠的,你安心睡吧,要乖喲。”
“嗯!”金姝鄭重地點點頭。
周憲章拿起1888委員會步槍,向黑壓壓的鬆林邊走去。
穀地北高南低,北麵是鬆林,南邊是山崖,東西向則是一條崎嶇的小路,在周憲章看來,危險多半會來自北邊的鬆林,盡管,他自己也不知道會是什麽危險。
這一帶是在朝鮮北部。日軍在朝鮮仁川登陸後,為了掌握在朝鮮的主動權,也為了給朝鮮政府造成強大的壓力,兵力全部集結在朝鮮京城附近,以目前日軍的兵力,他們尚不具備北進的能力,而且,中日並未宣戰。所以,此地不應該有日本人。
至於朝鮮民眾,周憲章也不是很擔心。這幾天來,所過之處的朝鮮百姓盡管他們表情木呐,對清軍的態度,總體看來還算友善,他們不會主動幫助清軍,但也從不搗亂。
然而,今天晚上,在這個陌生的山穀裏,周憲章卻感覺到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氛,讓他心裏很是不安。
周憲章本不想在這裏宿營,可是,走到這裏的時候,正趕上太陽落山,士兵們個個筋疲力盡,要趕著這一群饑腸轆轆腳底發軟的士兵夜行軍,危險可能更大。
周憲章走到了鬆林邊,朝林子裏望了望。月光灑落下來,樹梢上的鬆針一動不動,發出滲人的銀光,林子裏則是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
沒有風,鬆林出奇的安靜。
周憲章心裏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林子裏有人!
這個所謂的封魂穀,鳥獸無蹤,隻能證明一點,這裏從來就沒有清淨過!
在湘西大山裏當了十幾年的獵人,周憲章知道,能讓野獸絕跡的,絕不是鬼魂,而是人!
而且,他們不是少數,而是有很多人!數百甚至數千!
隻有成百上千的人才可以讓這諾大的山穀鳥獸絕跡。
這麽多人能在這裏悄無聲息地裝神弄鬼!這證明,他們有極強的紀律約束,他們絕不是普通的老百姓,他們應該是一支軍隊!至少,是一個準軍事化的組織!
那黑壓壓的鬆林裏,正有千百雙眼睛盯著他!
周憲章大駭,渾身上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猛一轉身。
他的麵前,赫然出現兩個白色的人影,如同索魂的無常鬼!
異香撲鼻,周憲章兩眼一黑,軟綿綿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