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相府上大宴賓客,不少布衣稚子早來圍觀,看了一陣客似雲來,門前的車水馬龍好容易散盡,正等著午正開席又一輪炮仗齊鳴,下人仆役抬出喜錢來拋灑,好一哄而上爭取個買糖糕解饞嘴的熱鬧,哪知久候不得,反而又見車水馬龍連續而出,圍觀眾人皆為訥罕,瞧過這麽多望族壽宴,還沒見過這等稀罕事兒。
朱雀大街旁的一家酒肆閣樓上,一身青衫的男子看向對麵相府所在的牌樓裏,不斷在圍觀布衣目瞪口呆的注視下駛出的車與,微微卷起唇角。
正是楚王虞渢。
他身邊的女子自然不可能是旁人。
雅室的門忽被推開,進來的卻不是呈上酒菜的跑堂,而是晴空。
聽他稟報:“小的打聽得清清楚楚,相府前院還未開席,秦相正儒雅有禮又不失威嚴的與賓客寒喧,聽著那些鬆鶴長春、萬事如意的賀詞兒,悠然自得的很,先是有翰林辭席,緊接著便連韋尚書等也找了借口離開,沒多久人就走了多半兒,秦相險些沒有掀了桌子。”
再緊跟著就“劈裏啪啦”地報出了一串兒名字,都是中途辭席的望族。
旖景便驚訝道:“我曉得翰林們多是被你鼓動,預等著今日給秦府難堪,韋十一娘她們也就罷了,怎麽連青雲坊陳家、孟、賀、宋、夏、薑等名門望族也摞了臉子,這些可非與咱們諸多來往的家族,說到薑家,大約還有呂簡呂禦史這一層,其餘的我可不明就裏。”
今日緊跟著韋十一娘辭席的薑家,就是呂簡妻族,當年虞渢對呂簡有救命之恩,薑家本又是仁義之族,還這個人情倒說得過去。
青雲坊陳家可非太後同宗,兩家沒有關係。
但旖景隨之醒悟:“是了,薑氏的堂姐陳宜人可與我三嬸是手帕交。”
“這幾家,應都是你的人緣兒。”虞渢篤定說道。
旖景一副不甚了了的模樣。
“甄六娘的母親出身孟氏,當年若非你為甄六娘向太皇太後求情,她隻怕已被私下處死。”虞渢提醒道。
按著這個思路,旖景便明白過來其餘幾家為何“捧場”了,都是與她的幾個閨閣好友有枝枝蔓蔓的聯係,比如夏家,就是卓念瑜的外家,雖眼下權勢不重,但屬詩書名門,有這些家族帶頭,難怪那些觀望者瞬間做出抉擇,攪和得秦相壽宴正日成了這樣的局麵。
正說著話,雅室的門忽然洞開,卻是平樂郡主風風火火地進來,被她拖著那位,當然是魏淵。
“阿景,今兒個為了給你助拳,我可錯過了一場好吃好喝,這東道,你們夫妻可得做好!你今日不在場,真真可惜,咱們那位壽太妃,我才發現她真真可愛!你是沒瞧見,秦子若那副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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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若姑娘眼下的模樣實在淒惶不忍直視。
老王妃倒也“疼”她,依舊讓她共乘一與,一路上又是自責又是安慰:“唉,我一貫不會應酬,這回沒有景兒在身邊提點,心裏忐忑得很,就想拉著壽太妃一道吧,真不知她心裏懷著怨氣,定是她不滿八娘,遷怒到你的身上,路上就勸我莫中了圈套……我當然是不信的,她們都不知道你的長處,我卻清楚,可側妃那事,到底沒得太皇太後允可,正是因老太妃提醒這句,我今日才忍著沒說,若當場說出,還真不知鬧成哪樣。”
老王妃一副“慶幸”的神情,看在子若眼裏,哪叫一個無奈悲憤,簡直哭得慘絕人圜。
“今日實在是讓你受了委屈。”老王妃一邊拈著錦帕替秦子若拭淚,一邊擔保:“上元應當也是聽了那些個不盡不實的閑話,心裏存了誤解,隻我一貫嘴笨,怕也說服不了,還是得說服太皇太後,上元也隻聽得進她的話,好孩子快別難過,仔細哭壞了身子,等隔上兩日,我就遞牌子入宮,景兒這樁事,多虧了秦家在聖上麵前轉圜,才能平息,我是一定要為你請功。”
秦子若連忙哽咽道:“就怕今日這事一鬧,閑言碎語也會傳去太皇太後耳裏,這事明麵上,確為那些上折的禦史被人抓了把柄,但隻不過,這事起因卻並不在那幾個禦史,而是市坊間的議論,祖父確是壓了不少僚屬的奏本,又多有勸諫,聖上才不追究。”
經過今日之樁,秦子若倒也能“亡羊補牢”,就怕老王妃說漏了嘴,再被太皇太後拆穿,連忙支招:“這事已為過去,再提對王妃也有不利,我如何都無謂,還是不要再多分解,免得太皇太後也誤解秦家心懷叵測。”
老王妃連連頷首:“都是我今日一時嘴快,也是不防老太妃對秦家積怨這麽深。”
卻也沒說要在太皇太後麵前如何爭取。
而秦相壽宴這麽一場引人貽笑的鬧劇,當然飛快傳去了慈安宮,太皇太後一聽老王妃居然把秦子若帶同出席,並說了那麽一番“疼惜體恤”的話,氣得說不出話,直到聽完事發始終,曉得被壽太妃與平樂以及眾多女眷攪和了,才冷笑一聲:“這就叫多行不義必自斃,世人的眼睛血亮得很!”
沉吟片刻,又再撫掌,卻敲了一下衛昭的腦門兒:“你那表嫂,當真是個周密人,必是她料得老王妃耳朵軟,會中了秦家那對母女的蠱惑,做出貽笑大方的事來,有意讓這麽多人去拆台,反讓秦家鬧個難堪。”
於是並不等老王妃遞牌子入宮,次日,太皇太後就先行詔見。
一番責問。
老王妃自是把秦子若的叮囑拋諸腦後,一番話酣暢淋漓:“都說子若大逆不道,在我看來,她也確是對渢兒實心實意,秦相雖虛偽些,也有難言之苦,誰讓子若當初一根筋?為著家族,再兼皇後的體麵,隻好把她除族,到底是親孫女兒,又哪能做到冷心絕情,景兒被擄,市坊裏鬧得沸沸揚揚,我也曉得錯不在她,但總不能眼看渢兒也一同擔責,還好有作秦相暗中轉圜,壓製著多數言官禦史沒有添亂,秦相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子若得個歸宿,若成了渢兒側妃,也算有個名份。”
太皇太後正疑惑著壽太妃在相府那番雲遮霧繞的話,這時聽老王妃直接捅開,險些氣了個倒仰!
好個秦家,這是眼看正妃沒了指望,就動起側妃的算盤!
當即痛心疾首:“二嫂當真糊塗!隻聽秦家人胡說,那幾個上本的言官,還不全是他們指使?你道卓進怎麽丟了官職!卓進就是秦相的人!這事稍微明眼的都知道,就你瞞在鼓裏!我實話告訴你,景兒和離,就是秦子若在後勸說,我有言在先,必不準有人再拿這事逼迫,秦家是想逼得皇族廢妃,好讓秦子若取而代之!真虧他們睜著眼睛說瞎話,竟然還在你麵前表起功勞來,恬不知恥到家!”
老王妃瞪目結舌。
太皇太後冷笑:“怎麽,二嫂連我都信不過,就隻聽信秦子若討巧賣乖?”
老王妃抹了一把冷汗:“自是不能,我隻是當真沒想到……”
“得,這事你也別管,回去之後,倘若秦氏問起,你也別詳說,告訴她,這事我還得思量,有了決斷,自會詔她說話。”
於是這麽一來,秦子若總算略微安心,以她看來,太皇太後沒有當場反駁,這事便大有成算,許是衛國公府這回徹底與秦相府撕破臉皮,到底傷及天子顏麵,太皇太後心裏也不痛快,有意給蘇家一個警告。
哼,祖父壽宴樁樁件件,她回過神來後能不曉得是蘇妃在後策劃?可這次,卻注定搬起石頭砸腳,反而讓太皇太後忌憚。
唯一的忐忑便是虞渢。
當日他也沒有出席祖父壽宴,似乎是要與秦家劃清界限。
可到了這個地步,也隻有孤注一擲,倘若接下來的計劃順利,生死攸關存亡一線,任誰都不會隻為兒女情長置諸多不顧。
卻是不知,那事究竟籌劃如何,以萬全為上,眼下還是莫與外人輕易聯絡為佳。
可一旦有了結果,母親應該會及時告知。
於是秦子若煎心如焚的進入了等待模式。
而另一方麵,天子聽說他“鼎力支持”秦相大設宴席竟鬧得個慘淡收場,也是勃然大怒,這番不由皇後找上門來哭訴,主動去了坤仁宮,因為接來下的計劃勢必要皇後協助才能實施。
帝後一番陰謀詭計,天子說道:“雖說這事不在罪證確鑿,關鍵是要讓太皇太後必須取舍,但明麵上,還是要做得能經住推敲,否則太皇太後隻怕又會馬虎遮掩,還需一個人證,而此人必須與衛國公府息息相關。”
“那蘇明不就現成?聖上不是也說他與大長公主及衛國公兄弟不和?”皇後支招。
天子強忍不耐:“他不合適,一來世人都曉他是庶子,深受衛國公府嫡係忌備,再者他是男子,如何當場作證,他的妻室身無誥命也不能入宮。”
皇後便將胸脯拍得咣咣響:“這事包在臣妾身上,哪個人選合適,黃氏必然清楚。”
於是黃氏便獲詔入宮,當聞皇後那番陰謀後,大驚失色:“不瞞娘娘,臣妾心目中雖有合適人選,便是庶女三娘,但她也不易說服,畢竟……她雖與五娘早有舊怨,可要在夫家立足,還得倚仗衛國公府,這事就算順利,隻怕也會被大長公主記恨,三娘不是蠢笨人,當不會為自斷生路之事。”
實際上,黃氏是為自己擔心,這事倘若能成,當然大快人心,可一旦拆穿,讓大長公主得知是她在後搗鬼,旖景就算死罪難逃,可衛國公府並沒敗落,兄長黃陶又還不夠實力,她如何自保?便是三郎也會受到連累。
皇後冷笑:“你保不得她,難道我還保不住?難道聖上還保不住?罷,這事你莫要插手,隻由我出麵說服。”
黃氏長籲口氣,欣喜若狂——蘇旖景那眼中釘,這下總算可以連根拔除,雖然對達成三郎得爵並無直接幹係,也是掃清了一大障礙,更關鍵的是,經此一事,總算又能獲帝後信任。
緊跟著,皇後又詔見了李氏與秦夫人。
於是秦夫人再去了一回顯王府,得知太皇太後答應考量,這才舒出一口胸腔積蓄的悶氣,對秦子若說道:“你放心,蘇妃給予咱們的奇恥大辱,勢必翻番施報,聖上已有周全計劃,這回,也得讓蘇妃嚐嚐什麽叫做千夫所指、身陷死境!”
可秦子若聽了那番計劃之後,並不安心:“隻擔心楚王,他可是曉得小嫚的身份,與大皇子出身。”
秦夫人冷笑:“那又如何,聖上早將這點考慮在內,關鍵不在動因,也不在罪證確鑿,無非取舍較量,到時隻要太皇太後決斷,蘇妃百口莫辯,小嫚與大皇子的事主謀是聖上,太皇太後怎會為一個親王妃鬧出皇室醜聞?楚王也會有所衡量,總不能為了蘇妃一個女人,擔著逆上詆詬之名,想以同謀之罪處死不成?”
“萬一太皇太後……”
“即便有這萬一,慈安宮也是與聖上徹底反目,勢必你死我活,擔責的,怎麽也不是咱們。”
秦子若咬牙:“隻怕有個萬一,又讓蘇妃安好。”
“那也隻是暫時,隻要聖上下定決心,沒有讓個後宮女流幹涉皇權的事。”秦夫人被壽宴一樁刺激太深,整個人都猙獰起來。
可秦子若的目的卻不一樣,她低聲說道:“這事,我們還得留個後著,就算能置蘇妃於死地,最終還得讓人背這黑鍋。”
這是因為,直到此時,她對虞渢仍有執念,竭盡全力要洗清罪名,為將來兩人攜手同心爭取一線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