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淄候的嫡長子杜頌的確是有些臭名昭著,京都已經好些年沒出過年僅十四就如他般“惡行驚人”的少年,但隻不過長樂公主的“據聞”因為是出自京中貴婦、貴女之口,一般不涉及具體內容,大約都是些諸如“不孝不睦、頑劣不肖、空有皮囊、德行敗壞”等等籠統惡評,總之是個必須避而遠之的人物。
相對來說,丫鬟們的議論就要詳盡得多,不會有那麽多羞於出口的忌諱。
叩玉被小主人這麽一問,也就稍稍遲疑了番,考慮著此處也沒外人,便把她的“據聞”說來:“杜候還未得爵時,遠在山東,杜大郎就不服教,時有頂撞,險些將杜候爺氣得中風,自來京都,更是不知收斂,別看他年歲不大,性情卻甚為暴戾,對府裏奴婢動輒打罵還是輕的,便是連候爺的妾室,聽說也被他逼迫著……鬧出過人命來,且是一屍兩命!對嫡母也不孝敬,還衝舅父姨母等長輩動過拳腳,更別說對兄弟姐妹,時有責打……杜候早有決斷,怎麽也不肯為他請封世子,爵位是定不會傳予他的……京中貴族大都知道杜大郎十分頑劣,同齡的小郎君都不肯與他結交,杜候想要請師,也無人肯收這麽個劣跡斑斑的學生,杜大郎卻毫不在意,時常出入戲坊酒肆等場所,與人爭執動手更是數不勝數,有一回,就連魏氏阿貞的兄長,也被杜大郎在茶園子揍得鼻青臉腫,公主您可聽說過,這杜大郎的母親,正是貞娘的姑母呢。”
倘若杜大郎隻因少年恣意,略有些好賭風流的紈絝習氣,在京中其實也算不得什麽,但他偏偏觸犯的就是禮規孝道,往大裏說連“十惡”都能挨得著,這就不一般了,忤逆父母、不敬親長,勢必受世人批判鄙棄,杜候爺若當真心灰意冷堅定大義滅親的決心,處死這逆子也不為過。
長樂公主一邊等著丫鬟研墨鋪紙,一邊活動著手腕,深思一陣,開口就是質疑:“往往一個人的惡名傳開,都是當眾敗露本性,可聽你說來,關於杜大郎的種種言行,在公眾場合無非是爭執鬥毆,那些頂撞親長的大過,他不可能當眾實施,一般而言,家人都會掩示包庇,所謂家醜不可外揚就是這個道理,但為何傳得人盡皆知?”
曉曉蹙眉:“就說咱們府上的二郎,在人前可不乖巧?外人誰知道他一肚子壞水……還有鎮國公府的表姐,在家何等刁蠻,外人卻都道她溫柔敦厚,偏偏就是杜大郎,家中父母雖恨其頑劣,卻百般隱忍,否則萬萬不會至今依仍囂張,可他私下所施所行卻讓外人知無遺漏,豈不蹊蹺?”
叩玉又說:“要不奴婢再去打聽仔細,問問這臨淄候府的隱情?不過……奴婢今兒個旁觀,隻篤定一點,那杜大郎的義行分明是衝公主您來的,他可沒想對昌平伯府的小娘子施救。”
這似乎就是別懷企圖了,曉曉又添戒備,但她身邊另一個心腹丫鬟卻插嘴道:“公主,依奴婢看來,杜大郎對昌平候府小娘子置之不理也是情理之中。”
“哦?”曉曉的手已經執筆,又再放下:“這怎麽說?”
“您是貴人多忘事,不記得那回忽然興起,應姚小娘子之邀參與貴女們的詩會,就是在芙蓉園那回……以魏小娘子為首,連著昌平伯家的女兒在內,諸多貴女對臨淄候府的大娘子極盡嘲諷,說得杜大娘子垂淚不止,更有魏府等小郎君們也在旁起哄,更讓杜大娘羞慚不已,若非公主您解圍,還不知鬧成哪樣,事後姚小娘子還讚公主呢,說魏小娘子時常欺侮她的表妹,無非是因為杜大娘軟弱。”丫鬟笑道:“奴婢當時就注意到,假石上還立著個朱衣公子,一臉鐵青,手掌都握成拳頭,那時奴婢不知他是誰,今日認了出來,就是杜大郎,想來杜郎定是不憤昌平伯府的小娘子欺侮家中姐妹,又哪會管她的閑事?杜大郎今日出手相救,許也是為了報答公主上回仗義執言,解了杜大娘子的尷尬。”
被心腹這麽一提醒,曉曉也想起是有這麽一樁:“我當時就是看不慣魏桂貞仗勢欺人而已,倒不知道她與那杜家娘子還有一層親屬關係……這就怪了,魏、杜兩家原是表親,論來,杜大娘子是候爵嫡女,就身份而言,還高出魏桂貞一頭,怎麽就由得魏桂貞等欺侮,連嘴都不敢還?更兼,不是說杜大郎不睦手足麽,聽你這麽一說,他當時眼看妹妹受欺卻是十分憤怒……叩玉,你去打聽打聽吧,這其中究竟有什麽隱情。”
當長樂公主總算因為“不得允準,私自出玩”的過錯抄完罰書,被她的母妃大人解除禁足之時,叩玉也順利完成主子交待的任務,回來複命——
原來,現今這位臨淄候夫人並非杜頌及杜大娘子的生母,而是臨淄候的繼室。
要說杜、魏兩家,其實早在魏氏成為續弦之前就已經是親戚了,臨淄候的祖母就是魏氏女兒。
臨淄候之父杜仲達,從高祖起兵,後大隆建國,任職臨淄衛指使,後因驅逐北原立功,升任山東都司,娶妻蔣氏,卻唯一嫡女,臨淄候杜江原為庶子。
仲達病逝,太宗帝惜其功勳,特允庶子蔭職。
仲達當年並未封爵,不過手掌兵權,杜家也為實權人物。
當時老祖母魏氏便打算讓杜江娶娘家孫女兒為妻,可謂處心積慮,促就孫子與侄孫女青梅竹馬之情,哪知老祖母未待魏氏及笄而病故,杜江嫡母蔣氏作主,把自家侄女娶了進門。
杜江因情有別屬,對元配十分厭惡。
後蔣氏過世,不久,才生下小女兒的杜夫人也暴病身亡。
那時,杜頌剛剛三歲。
而杜頌繼母魏氏,實也有些牛心左性,眼看“青梅竹馬”迎娶別人卻拒嫁留閨,顯明情深不移,更讓杜江念念難忘。
妻子死後不足一年,杜江便迎娶魏氏,蔣家深疑蔣氏暴病別有原因,苦於無據,隻好忍氣吞聲,但與杜家的姻親情份算是徹底了斷。
魏氏嫁入杜家一年餘,生下一子,再過一年,又有一女。
也就是說,杜頌與杜大娘是元配所出,而據傳常受杜頌欺侮責打的兄弟與妹妹,都是魏氏及妾室所出。
叩玉還打聽得一事:“原本太後為欣安公主擇選伴讀,起先看中的是臨淄候府大娘,卻被候夫人以體弱多病婉辭,推薦了她娘家素有聰慧之名的小娘子。”
“就是魏桂貞了。”曉曉恍然大悟:“那就難怪了……可憐杜大娘,堂堂候府嫡女,卻被養得這般柔弱可欺,反而她一母同胞的兄長,性情卻又天壤之別,竟是作惡多端。”當說最後四字,語氣中,已有鏗鏘之意。
“還有就是蔣家,雖與臨淄候府決裂,不過家主眼下也任職地方大員,族中有好幾個郎君,都中了進士……而臨淄候雖說得已封爵,卻失了掌兵之權,對蔣家因是不無顧忌,奴婢猜測,這也是臨淄候不至大義滅親的原因吧。”叩玉也歎道:“眼下不少人家,都知杜大娘子身有弱症又軟弱無才,將來姻緣一事還不知怎麽坎坷。”
“那麽就算杜大郎是為他兄妹求庇,才舍身相救,我也能理解了。”曉曉挑眉:“救命之恩,還是當報的。”
叩玉笑道:“這事哪需公主廢心,王爺王妃心中自有成算。”
長樂公主卻一臉沉重,一時腦子裏,都是那個楚楚可憐的候府嫡長女,她坐於書案前,纖纖玉指卻在案上慢慢敲啄,這情態,很有幾分輔政王籌謀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