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第一日,目睹了今後需要竭力爭取的絕對靠山老王妃的確是個溫和得極易蒙蔽的長輩,又聽翁爹虞棟說了那一番百利無害的計劃後,黃江月一直悶鬱的心靈總算照進一線風和日麗的晴朗,可當離開梨香院,轉眼便見虞洲的臉色沉黯下來,立即又有那厚重的陰雲湧進胸腔。
盡管江月在決定嫁給虞洲那一刻,對他的“愛慕”就不報希望,不過當三媒六聘大禮告成,做了結發夫妻後,始終還是對虞洲的冷落與疏漠耿耿於懷——娶她為妻是他心甘情願,沒人硬逼著他,昨日那臉色就像冬月飛霜一樣,這會子又擺著黑臉給誰看?
洞房花燭夜,朗星挨的那一腳究竟是踢給誰看?
大晚上還去西苑裏把個狐媚子叫來新房,他倒和顏悅色了,完全不在意她的體麵。
新婚當晚屋子裏留人侍候,竟是個姨娘院兒裏的婢女,別說自己的陪嫁丫鬟,便是婆母看重的朗星都被拒之門外,巴巴在廊子裏受了半夜的冷風,今兒個一早,見朗星那模樣,黃江月隻覺得一陣心寒。
不是說朗星是婆母的陪房,又在二郎身邊侍候多年,一直是有頭有臉的管事丫鬟,更是婆母默許的“準姨娘”?哪知這人說打就打,那一腳定是不輕,今日見朗星走路時尚且一瘸一拐。
黃江月十分氣悶。
昨日朗星進來拜見新主,江月瞧見她一身穿戴不似普通丫鬟,再一問話,曉得果然是料想那般,心裏始終還是有些別扭——莫說將來,便是眼下就有個早她進門身有品階的貴妾,江月一早就打消了“專房獨寵”的妄想,可到底還是信任自己身邊的丫鬟一些,朗星背後有婆母撐腰,與虞洲又有多年情份,今後可不是個好拿捏擺弄的主,換作任何人,心裏也會計較。
不過看她舉止持恭,聽著說話也明白,雖是初見,卻也沒有試探藏私,有問必答,更是連那“聘禮”風波都知無不言,江月這才如同醍醐灌頂,知道自己受辱的背後是誰下的黑手,心裏對旖景積厚多年的妒恨,更添了幾分怨憤。
旁人不知,她可對旖景的“底細”清楚得很,大長公主一貫把她寵得沒邊兒,不知私下貼補了多少嫁妝,那時旖景才十二、三的年齡,竟就將產業統統交給她自理,許多回去綠卿苑裏作客見她幾個丫鬟理帳,厚厚幾疊子帳薄竟還僅隻是她名下在錦陽京裏的商鋪,那些個良田農莊還不知多少,更別提舊年被封郡主,又添了廣平的食邑!
不說楚王府,光是她自己手裏的錢財,六萬白銀於她而言連九牛一毛都論不上。
虧她還是赫赫勳貴嫡女,竟小器孤寒至此,居然連臉麵都不顧了。
與那些愛錢如命、滿身銅臭的商賈有什麽區別!
如此品性,不過就是身世尊貴,又憑著一副好模樣,竟引得皇子宗室們心心念念,仿佛世間女子除她以外都是庸脂俗粉入不得眼。
讓人如何心服?
黃江月邊走邊咬牙妒嫉,不覺虞洲已經走開了幾十步,兩人拉開長長一段距離。
到發覺時,虞洲竟不知轉去了哪條路徑,江月舉目四顧,但見站著的地方五、六條小徑通幽,兩麵遊廊七曲八折仿佛不見盡頭,眼睛裏隻見亭台樓閣、草木扶疏,沿著廊廡好幾扇月亮門洞——
她迷路了。
好在身後還跟著兩個丫鬟,雖是候府陪嫁來的,也不熟王府裏的路徑,不過沒有隨著主子跑神,至少留意著二郎的去向,這時見江月駐足,忙上前提醒,指著東角的一處月亮門示意。
黃江月氣急,稍提了大紅色繡著金絲珠蕊的裙套,踩著又急又快的步伐追了過去,果然進了門洞就看見虞洲的背影,一鼓作氣又追了上前。
兩個丫鬟一見情形不對,倒知趣地沒有步步緊趨,拉開十餘步的距離遠遠跟著。
“二郎稍候!”新婦氣喘籲籲,一張脂濃粉淡的麵容因為小段疾行,越發顯得嫣紅。
江月眼見虞洲雖站住步伐,可眉間蹙成個死結,轉身看來的目光透著厭煩和不耐,仿佛她就是一塊揭之不去的牛皮糖,越發覺得胸悶氣短,長吸了口氣才忍住嗓子裏的怒意,著意把語音放得柔和低緩:“若按父親的主意,阿景可討不得好,別說我祖母那邊從此厭惡了她,連老王妃也會恨她心狠手辣,就算有國公府撐腰,對她隻能小懲大戒,不至於直接休棄,不過在王府卻再難立足,二郎可是心疼了?”
卻不待虞洲說話,江月又是緩緩一笑:“二郎也當明白,得以大局為重,父親的主意幹脆利落,使阿景聲名狼藉,王府這中饋必不能讓她染指,母親才能後顧無憂,別的不說,咱們隻能留在王府,才便於圖謀後事……”
“不需你來提醒。”虞洲也隻是冷冷一笑:“注意你的言行,這是什麽地方,也敢無所顧忌地說話。”
江月冷笑:“無非是說中了二郎的心事罷了,四處無人,地方又開闊,還怕隔牆有耳?”
眼見虞洲拂袖而去,江月再緊追幾步:“二郎心有不忍,怎不想阿景何嚐把你當作家人看待?聘金的事我都知道了,連老王妃都一口讚同,偏偏是她愛財如命……若不是她從中挑唆,六萬聘金抬去了建寧候府,那是何等風光,我大伯再怎麽小器,也找不出借口用兩萬陪嫁就敷衍過去的理兒……”
總算是到了霽霞院的屏門處,江月這才沒再喋喋不休,這院子不大,她一眼瞧見正在廊廡底下候著的女子,不是芷姨娘是誰?
這才微微減緩了步伐,昂首慢步,唇角輕卷,維持著端方莊重的儀態,口裏倒是客氣:“妹妹來了?進屋吧。”卻連眼睛都沒斜睨一下。
朗星昨晚就跟她通過氣——夫人極惡芷姨娘。
再加上今日小謝氏背了虞洲也有叮囑——留心著芷娘,她就是個狐媚子,仔細她引得洲兒瞎胡鬧,你是正妻,屋子裏頭可得維持著尊卑分明。
這讓黃江月如釋重負,看來,芷姨娘雖是小謝氏的內侄女,不過姑侄間關係並不親近,如此就好,免得她堂堂宗室夫人,還得對個妾室小意討好。
縱使黃江月這會對虞洲的情意有限,不過芷姨娘始終是她眼裏的一枚釘子,無關妒忌,而是關係尊嚴,論是哪個正妻,身邊放著這麽個貴妾也是傷及顏麵,若虞洲是皇子或者親王、郡王,皇室冊有側妃那叫無可奈何,偏偏楚王府裏,貴為世子的虞渢身邊連個通房丫鬟都沒有,虞洲卻先有個公候府邸出身的貴妾,還經了喜轎入門,列宴慶賀,昨日親迎禮,平樂便是用這碴當麵諷刺!
黃江月能不知平樂與旖景交好?這筆帳毫不猶豫又記在了世子妃頭上。
更何況朗星也說了,旖景待芷姨娘可親近得很,連夫人等閑也不能進關睢苑,芷姨娘卻能隨出隨入,和世子妃姐妹相稱。
自甘下賤,再貴也是個小妾,堂堂世子妃竟如此不顧禮儀廉恥。
總算是看著虞洲對芷姨娘也是冷顏相待,黃江月稍覺平衡,穩穩坐在炕上,受了芷姨娘的叩首禮,又接過茶來,微沾了沾唇,就放在炕幾上,瞄了一眼旁邊侍立的明月,目中冷厲坦然。
相比芷姨娘,這個叫明月的丫鬟隻怕更難對付,別看她是個奴婢,似乎與朗星多有過節,更受婆母忌防,奈何虞洲似乎對她極為上心。
“昨晚二郎飲多了酒,我身邊的丫鬟到底生疏,生怕照顧不周,聽朗星說明月往常最是仔細,這才叫了她來服侍,可她到底是妹妹身邊的丫鬟,臨時來了這處,隻怕妹妹會有不便,今日正好與你陪個不是。”黃江月先說了句客套話,微抬了抬手,示意芷姨娘起來,卻並沒有讓她落坐。
朗星這時也垂眸靜立,聽了這話,又飛速抬起眼瞼打量了一下少夫人的神情,心裏壓著的沉重才消散了幾分——她惱恨明月已經不是一日兩日,這個妖妖媚媚的小蹄子,仗著是老王妃賜給二郎,從來就不把她放在眼裏,自己可是夫人的陪房,七、八歲就侍候在二郎身邊,多年來秉持夫人囑托,對二郎大事小情無不經心,兢兢業業這麽些年,從不肯行那狐媚手段,事事都以“賢惠”為重,將二郎院子裏的事打理得妥妥當當,這才得了夫人信重,兩年前就漲了月錢。
奈何明月生得妖嬈明麗,又有一張巧口,全不在意那些規矩禮儀,盡使狐媚手段,勾引得二郎心猿意馬,還讚她“風流靈巧”“心思玲瓏”。
不要臉的下賤蹄子,隻知道狐媚惑主。
夫人怎能容她!
定是這蹄子在二郎麵前挑撥離間,昨晚二郎趁著酒勁,才責打了自己!
這麽多年,二郎哪曾對丫鬟動過手,更何況自己還不比旁人。
哼,這下好了,小蹄子機關算盡,非但讓夫人越發厭惡,又得罪了少夫人,今後哪有她好果子吃!
朗星心裏磨著牙,表麵上卻依然持恭肅立,眼睛規規矩矩地盯著腳尖。
就聽芷姨娘誠惶誠恐說道:“少夫人言重了,明月雖侍候著妾身,也是少夫人與二郎的奴婢,自然使喚得,可不敢當少夫人歉意的話。”
論理芷娘原比江月年長,可妻妾有別,江月稱她一聲妹妹也不為過——若是賤籍出身的妾室,正妻無論如何也不會自降身份姐妹相稱,便是普通平民,經正式下了文書聘為妾室,不能任打任賣,但也僅止於此,正妻多數也不會和她客套,到底還是芷娘出身不同,雖是庶出,可卻是公府世子的女兒,論來與黃江月也不相上下,又有個宜人的品階,黃江月即使不甘,嘴上仍要喚她一聲“妹妹”以示大度。
不過芷娘不是輕狂人,當年一念之差,淪為妾室已經讓她飽受教訓,為此在閨閣時地位就一落千丈,這時哪還敢大意,所以盡管江月以姐妹相稱,她也得恭恭敬敬口稱“少夫人”。
黃江月又對虞洲說道:“二郎,明月雖說能幹,妹妹身邊卻也缺不得,妾身不敢奪愛,還是讓明月回妹妹院兒裏侍候才好。”
虞洲見這對妻妾總歸和睦,心裏的鬱煩才消解下來,淡淡恩了一聲。
這下江月與朗星都是喜上眉梢——
一個心裏慶幸,這試探的結果還是勉強如意,虞洲不過是因為昨日心煩,又喝多了酒,才借題發揮罷了。
一個忍不住掃了一眼明月,心說“小蹄子看你還不死心?二郎就算喜你嫵媚,到底隻是個奴婢,沒根沒底沒人撐腰,還敢妄想姨娘,不知天高地厚!”
明月卻始終像個影子一般,低垂的視線裏不含半點情緒,早沒了當初的顧盼多情。
黃江月一著得逞,連忙趁勝追擊:“不過妹妹,早前也就罷了,是你一時疏忽,可眼下……也該給明月另換個名兒。”
堂堂少夫人閨字江月,一個奴婢怎麽敢也帶“月”字,在望族之家,奴婢名字可不能與主人相衝。
芷姨娘心下一驚,暗暗責備自己疏忽大意,正要致歉與應諾下來。
哪知剛才還十分好說話的虞洲卻皺了眉頭,不耐煩地說道:“多大點事,這麽麻煩?明月是祖母從前賜的名兒,咱們這些晚輩能隨意更改?別這麽小心眼……芷娘茶也上了,禮也盡了,今兒個就這麽著吧,明月,我掂記著你做的綠豆糯,正好西苑有小廚房,你先回去準備,中午我去西苑用膳。”
西苑那小廚房還是江薇客居時設的,一時沒撤,保留了下來,本也隻是一件小事,不過這時對黃江月來說卻是五雷轟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