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嘴,婦人之見!你懂什麽?”楊先生瞪了眼睛,嗬斥道,“如今大齊這般模樣,皇位就是個燙手山芋。所謂,大亂之後才有大治。怎麽看大齊都沒幾年安定日子了,就算北蠻不會扣邊,大齊內部也會分崩離析。中山王是個聰明人,看得透徹著呢。他雖說看似退守海寧,偏安一隅,實際才是立於紛爭之外。婉音夫妻跟著他們最是穩妥,說不得,過幾年我們也要搬去海島養老。”
楊夫人自小生在北地,聽得可以南下看看不同的景致,倒也有些心動,於是轉而問起南邊的景致和風俗,一時間老兩口倒也說的熱鬧。
這一晚,京都裏很多府邸都是人來人往,燈火通明,無數人懊惱扼腕,也無數人抓破了腦袋在算計如何才能借機得利。
到得天色將明的時候,宮門外已是站了一溜兒十幾個重臣。很快,太後就傳了懿旨召見。待得聽說中山王拒絕登基,太後哭得是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大罵中山王不孝。
可是大臣們提議派兵抓捕中山王,她又攔著不允,口口聲聲說孫兒為了大齊百姓出生入死,二進草原,就是先前有再多的過錯也彌補完了,如今不肯入宮,一定是先前之事惹他寒心了。
大臣們正不知如何接話兒,老太後又轉而說起皇家旁係子嗣裏有個三歲的娃娃很是聰慧,身子也壯實,是很好的皇帝人選。
一眾大臣們都是人老成精,怎會不知這是皇家的讓步。於是欣然應下,紛紛退下準備登基大典,早日送那個幸運的娃娃做上皇位,朝堂也能早日安定下來。至於中山王,不過是個空有勇武又被女人迷了心神的蠢貨,就是放他在海寧使勁折騰,難道一條泥鰍還能化成蛟龍不成?
太後目送重臣們出了殿門,眯眼沉默半晌,良久才是歎氣道,“真是走眼了,不想秋兒還是個藏了內秀的。不過,他遠走海寧也好,多個變數也許就是多個助力,慕容家總不能全都被人捏在手心兒裏。”
悠長的歎息在空蕩蕩的大殿裏回蕩,分外的蒼涼與沉重,一如外麵陰沉欲雪的天空…
慕容懷德早起接了楊家送來的一車瑣碎物件兒,想著左右南下也不必心急,於是索性在京都大肆采購了一番,末了趕著增加為五輛的馬車輕鬆上路了。
越往南行,天氣越熱。官道上不斷有官差跑過,把朝中的大事通傳各地府縣。今日皇上和太子下藏皇陵了,明日新皇登基了,後日大赦天下了。總之,除了牢獄裏的罪囚歡呼雀躍之外,大齊皇位更替就在一種詭異的氛圍中完成了。
百姓照舊需要繳納重稅,朝堂依舊爭鬥不休,富貴人家醉生夢死,貧苦人家辛勞活命…
當然這一切與慕容懷德再也沒有半分關係,他好似卸下了肩頭的千斤重擔,隻覺萬般輕鬆。
這一日,趕路之時,他偶爾見到路旁有刺蝟出沒,於是一時起意就親自去捉了兩隻。先前家裏養的那對兒淘淘和果果,相見不過幾日就喜結連理了,然後居然在某一個夜晚不辭而別,不知跑到哪裏生兒育女去了,也著實讓家裏鬧騰了幾日。如今正好再逮兩隻捎帶回家,愛妻見了,必定歡喜。
這般想著,他就喊了一個教頭幫忙,想要尋個箱子裝好。結果卻聽遠遠有人大喊,“老爺!前邊可是我家老爺?”
眾人聽得這話問得亂七八糟,都是抬頭望去。李二娃兒這會兒也趕著馬車跑了過來,不等馬車停穩,他就跳下了車轅,驚喜的跪倒連連磕頭,“老爺,您可回來了,東家盼您盼的整日等在陳家集不肯回島上呢。”
慕容懷德伸手扶了他,笑道,“你不是上島了嗎,怎麽又回來了?”
李老太婆媳也從車裏下來了,一番行禮寒暄之後,李二娃兒才歡喜說道,“東家說,我們村子後領上的那的些枝果也能做罐頭,過幾日張大管家就會過來指點鄉親們建作坊,但陳家集那裏太忙,他一時走不開。我心急告訴這個好消息,就先跑回來了。”
眾人都是笑起來,紛紛嚷道,“建了作坊,村裏很快就會富起來了,你小子以後賺了銀子,就能蓋瓦房,再娶個媳婦兒了。”
李二娃兒慌忙去看瞪了眼睛的金枝兒,連道,“那可不行,我賺了銀子給我娘和媳婦兒。”
眾人笑得更大聲,慕容懷德心急早些見到妻兒,正要辭別李二娃兒繼續趕路。不想,不遠處的村子裏卻跑來好多人,當先一個老漢開口就罵李二娃兒道,“你這死小子,不是跑得沒影子了嗎,怎麽又回來了?看我不打折你的腿,東家到了村裏,你居然不喊大家去磕頭,你這沒良心的…”
老漢一邊罵著一邊就要抬手打人,李二娃兒趕緊抱了腦袋躲在慕容懷德身後,高聲嚷道,“二叔,二叔,您看這是誰?我可是跟著果園老爺一起回來的!”
“果園老爺?”眾人聞言仔細打量慕容懷德等人,結果一見之下頓時就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哎呀,真是果園老爺來了!”
“老爺來了,那東家呢,東家在不在車裏?”
“快給恩人磕頭啊!”
不論男女老幼呼啦啦都跪下開始磕頭,慕容懷德一手拎著兩隻刺蝟,一手扶了這個又扶那個,說道,“大夥兒快起來,你們東家還在海寧,沒有一同過來。”
村民們聽了這話有些失望,李二娃卻適時跳出來大聲宣布道,“東家派我回來,就是讓我給大夥兒捎個話兒,她馬上就要在咱們村裏建作坊,帶著大夥兒賺大錢,過好日子!”
“真的,東家真這麽說?”
眾人立刻把李二娃兒一家圍了起來,待得聽李老太婆媳也是同樣說法。人群就炸開鍋了,不說先前的活命大恩,以後吃飽穿暖的日子也有希望了。眾人如何會不欣喜,歡天喜地的簇擁著車隊就往村裏去,一定要請老爺吃頓酒席。
慕容懷德本來還想推辭,但眼見已經有後生當先跑回村裏報信,嚷著要殺豬宰羊,他也就把話咽了回去。
李二叔聽說那兩隻刺蝟是要給東家帶回去解悶的,一進村就跑回家找了最好的草梗,不到半個時辰就編了個極精致的籠子,把兩隻刺蝟一關,放在桌子上,連小孫子要看一眼都被他踢跑了。
一頓午飯,吃得是熱熱鬧鬧,山雞,兔子,竹鼠,鮮筍,但凡能想得到的好吃食都被端了上來。慕容懷德等人也沒客氣,一邊同眾人閑話兒一邊吃得碗碟空空。
客人如此,就是對主家最好的答謝,村民們歡喜的臉色通紅。待得馬車上路時,又紛紛往車裏塞雞蛋籃子,各色果子,壓得拉車的棗紅馬抗議的恢恢叫個不停。
董蓉這一日早起,核對了幾本賬冊,又去建好的幾個作坊裏走了走。從青縣調來的幾個琉璃師傅還在路上,所以,罐頭作坊裏隻留了兩個婦人照管。
倒是烤魚作坊和香蕉幹作坊裏忙得熱火朝天,四裏八村招來的婦人們有的背上還背著吃奶的孩子,手下忙碌著拾掇鮮魚或者切著香蕉幹,雖然疲憊,但臉上卻都帶著笑容。
每日二十文的工錢,足夠他們一家嚼用了,甚至還有盈餘,這般做上幾年工,家裏興許就能蓋個好院子了。更何況作坊裏中午還供頓午飯,有菜有肉,就是平時渴了喝的綠豆水裏還有冰塊。
她們從出生就長在這極南之地,從不知道那些隨著東家過來的管事們說的那些雪是什麽樣子,不過嘴裏吃著冰,她們好似隱約也見到一點兒千裏冰封、萬裏雪飄那般壯闊景色的影子了。
梅花兒用一塊藍色帕子包了頭發,正帶著王大妞小心翼翼把洗幹淨的新鮮紫菜放在托盤裏送進烤爐裏。若是烤製成功了,賣到北地去,說不得又給作坊添了一樣進項。
董蓉站在門口看了看,也沒打擾她們,轉而出了作坊。一旁的灶房裏已是飄出了米飯的香氣,陳老大的媳婦兒挺著大肚子吆喝著族裏幾個孩子不要偷吃,自己卻偷偷捏起一片肉塞進嘴裏,笑得滿足又愜意。
董蓉笑著搖頭,想想左右無事就回了魔鬼灣。許是先前被掠一事,在她心裏到底留了陰影。她雖然帶了孩子們上岸,但卻不允許他們離開魔鬼灣,若是有危險,隨時都能上船回到桃源島,有迷霧海域的保護,那裏就是最安全的所在。
慕容懷德帶著車隊趕到的時候,就見自家的大船正停在棧橋邊,海邊的沙灘上鋪了一塊毯子,他日夜思念的愛妻正彎腰撿拾貝殼,兩個兒子隻穿了個肚兜,光著小屁股在毯子上爬來爬去。噶爾迪蹲身紮著馬步,腿上卻掛著吐著口水泡泡的小女兒。陽光暖暖的照下來,一切都是那麽安寧美好…
“我回來了!”他雙手攏在嘴邊,衝著妻兒高聲呼喊。
董蓉猛然抬起頭,待得確定那小路上站者的人確實不是幻影,於是就隨手扔了貝殼,歡呼著跑了過去。
慕容懷德心頭熱得發燙,縱身幾個跳躍迎上前,抱了愛妻就轉起了圈兒。夫妻倆笑著在陽光下旋轉,海風調皮的吹起董蓉的裙角,露出她那雙嫩白的腳丫,無數細沙脫落,飄散在空中,自由又自在。
夫妻兩個笑夠了就抱在一處,一個不問此行結果如何,一個也沒說為了妻兒他放棄了什麽,隻是那麽緊緊的抱在一處,這一刻沒有什麽比傾聽彼此的心跳和呼吸更重要。
噶爾迪心急問詢義父可曾替自己報了仇,但又不放心三個弟妹,於是隻得背了妹妹,胳膊下又夾了兩個弟弟,艱難無比的往義父義母的身邊挪動。
董蓉偶爾扭頭瞧見了,笑得彎了腰,趕緊上前解救了大兒子。慕容懷德也是哈哈大笑,伸手接過小女兒騎到自己脖子上,這才低聲說道,“噶爾迪,阿木爾死了,巴圖占了一片最好的草場。你以後要好好學文習武,究竟會成長為一隻羊,還是一頭狼,就全看你自己的了!”
“謝義父替兒報了大仇,兒子定然努力學文習武,有朝一日重回草原,稱霸大金!”噶爾迪單膝跪地道謝,高聲應和,小臉兒上滿滿都是堅定之意。
“好小子,有誌氣!走,回家!”慕容懷德哈哈笑著扶起大兒,當先大步走向船舷。噶爾迪抱了啟哥兒,董蓉抱了明哥兒,隨後跟了上去。
教頭們早就裝好了箱籠,大船離了棧橋,迎風破浪奔向遠方。待得穿過迷霧,早已變了模樣的桃源島就展現在一家人眼前。
大塊的平原如今已變成了一塊塊的田地,很多人正忙碌著趕牛翻地,彎腰播種。海邊也搭起了無數棚架,婦人們挽著袖子正在晾曬著各色漁獲。不遠處的石堡裏,有炊煙嫋嫋升起,映襯著將要西斜落盡的夕陽,惹得人隻想把這一刻的美好,永遠定格成永恒。
噶爾迪爬到桅杆上,衝著大島高聲呼喊,“我們回來了!”無數晚歸的海鷗,聚攏到船頭,高聲鳴叫與他應和,歡快又自在。
董蓉含笑望著這一切,歡喜的隻想歎氣。於是轉而輕輕依靠在夫君寬闊的肩頭,低聲笑道,“終於到家了。”
慕容懷德輕輕在愛妻額頭落下一吻,也是笑著應道,“是啊,這是我們的家。”
海風輕輕吹過,帶走夫婦倆的低語。平靜的海麵被船頭破開,大船載著一家人奔向溫暖的家園所在,幸福的日子就在眼前。
可惜世事就像這大海一樣,總是在沉醉迷戀它浩瀚平靜的時候,驟然掀起滔天大浪,砸得所有人暈頭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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