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宴設在東市邊的一家不起眼酒肆裏。
這地方商成來過一回。去年一一現在應該說是前年了;前年冬初進京時,他就是在這附近與一本晉代大書法家衛夫人的真跡失之交臂。記得當時他也是在這裏與田岫邂逅,她還想邀約他以表謝意。可惜他那時不知道她就是田青山,隨口便拒絕了;不然的話,也不至於今天還得巴巴地從西城跑到東城來吃喝這一頓。
田岫早就到了。她在酒肆裏要了個雅閣,又點了酒菜,隻等著今晚這頓酒席的主賓商成。
商成一進雅閣,她就向商成施大禮稱謝,然後拿出一本書贈與商成。這書當然就是她所撰著的《青山稿》。她聽陳璞說過,商成很喜歡這本書,早兩三年也曾在燕州買到一本,可不慎蟊賊竊走,至今想起來還恨意猶存;後來之所以到處打聽“青山先生”,起因還是在這本書上麵。因此,她便特地從陳璞那裏要了這本書過來作為謝儀。
商成神情尷尬地也說了兩句抱歉的話。這事他不好多作解釋,說得越多田岫就會越難堪。嗨,他要是早知道田青山就是田岫,又怎麽可能去到處打聽她的下落?所以他三言兩語道過歉,就順著李穆的拉扯坐到上座。
他翻開手裏的《青山稿》。書的扉頁上寫著兩列字:
“恭致屹縣商公子達斧正。
閭右田平。”
字體端莊,幹淨利落,一看就知道是田岫的親筆;筆畫分明起收有力,停而不斷直而不僵彎而不屈,正象她第一眼便會給人留下的印象一一她的臉龐輪廓太過清晰分明,一看就是個心誌堅毅不易屈撓的人物;十四字個個都是外見圓潤內藏剛勁,正好就與這兩列字相映襯,都是鋒芒含而不露一一他就沒見過請別人指教斧正時,卻在落款上不題半個謙恭敬辭的人……
他翻著書隨意閱覽時,酒肆的夥計就在上酒釀布菜饌,等夥計忙碌完退下去,田岫捧起盞就給他敬酒。
商成喝了這盞白酒,然後又回敬一盞,再與李穆飲一盞,就說:“白酒不敢再喝了。”他摸了把自己的臉,苦笑著解釋說,“今天大朝會上,我吃了大虧,被人給揍了一頓。”
其實,李穆和田岫早就看見他的左邊臉頰上有一塊青紫,左眼眶上更是一大團烏黑,顴骨上還有一條不長的血口子,心頭早就納悶了半天。隻是商成不說,他們不能落他顏麵所以也不方便打問。眼下既然他主動提起這事,李穆就好奇地問道:“你可是上柱國,又是實封的應縣伯,誰敢捋你的虎須?何況正旦大朝是三大朝會之首,天子駕前,誰敢胡亂動手。”
商成把自己的丟醜事搬出來,本來就是想挑出一個大家都能說道的話題,所以也不隱瞞,就把自己與楊度在紫宸殿上大打出手的事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不過為個歌姬打架的理由實在是難以出口,更不足為外人道也,便用春秋筆法遮掩過去。
田岫大約從陳璞那裏聽說了他為個歌姬而與楊度爭風的事情,便笑著低下頭不說話。李穆不清楚事情的來由,便一個勁地打聽。最後逼得商成沒辦法,隻好說了實話:“就是為了個胡姬。楊度說是他先看上的,可人卻是我先領走的,他氣我壞他的美事,就四下傳小話糟踐我的名聲。他都不打聽一下,我屹縣商和尚是好欺侮的人嗎?沒的說,隻好讓他知道鍋是鐵打的!”
李穆與商成認識交往才幾天的工夫,彼此卻熟撚得多年的朋友一樣,知道商成性情豪爽不羈,就笑著說:“你都吃了這麽多的拳腳,那楊烈火怎麽毫發未傷?”
商成擺出氣忿的模樣,把手裏的盞朝桌上重重地一頓,說:“穀鄱陽敢拉偏手,這個仇我是記下了。早早晚晚叫他好看!”
“楊度與穀鄱陽好得能穿一條褲子,你單槍匹馬能挑得過?”李穆搖頭歎息說,“我看是難辦啊。依我說……”
正說著,就聽外麵四麵八方的鍾聲大鳴,銅鑼聲咣咣地響成一片。雅閣裏三個人都是一怔,都停了話側耳傾聽。就聽鑼聲間隙有人奮力高聲嘶吼:“……渤海赤騎報捷!開國侯郭表深入大漠,踏平窮山,大破突竭茨祖庭,擄突竭茨之元帳白馬雕旗,大勝凱旋!天子傳製天下,百官休朝五日,各州府縣等同,並放煙火十日以為慶賀!天子再傳製,東元二十二年二月初三聖壽之時,渤海並燕山兩衛鎮獻俘闕下!”
又聽有人大聲宣讀戰報:“……八月二十四日辰時,職下親率三千騎軍斷後,與敵周旋鏖戰半日,因敵勢大,不得已向西突圍。八月二十九日抵近渤海……”
聽到又有大捷天子下詔普天同慶,酒肆裏的客人夥計灶工廚子哪裏還能按坐得住,都丟下手頭上的事情跑出門去瞧熱鬧。隻一轉眼工夫,酒肆裏就剩下商成一個人。他連郭表的戰報都看過,對這場大捷也就沒了什麽新鮮感和好奇心,自己倒了一盞酒呷一口,埋下頭翻看田岫才送他的《青山稿》。
這本書他兩三年前看過,隻有五篇文章,《勸農》、《勸學》《勸工》、《勸商》和《趙風》。《趙風》是篇遊記,記錄的是田岫所到各地的風景名勝,可以略過不題;但其餘四篇都是使人耳目一新的好文章。農學工商四篇他都讀過,但此一時彼一時,現在再讀誦一遍,又有一些新的感悟與體會。三年前他才見到這本書時,他不過是個七品勳銜的軍官,吃糧當兵也就三四個月而已,所以,雖然幾篇文章能使他眼前一亮,但更多的原因卻是因為驚歎這些文章的作者竟然能夠跳出時代的局限性,可以站在一種更高的角度去觀察和思考整個社會的變化,甚至能夠作出一些頗有前瞻性的預言。實際上,他那時候想與田青山結識,更多的原因是出於一種好奇心。另外,那個時候他正處於人生的最低穀,迫切地想尋找一個能有很多的共同話題並能夠相互理解的人作朋友;這大概才是他後來到處打聽田青山的最大原因。可是,當他意外地成為燕山假督之後,他就發現《青山稿》上許多道理並非無的放失。比如《勸農》裏的“使民有持有峙有憑以體民生”,當初他無論如何都很難理解“持峙憑”具體指的是什麽事物。可他現在明白了,百姓手裏有屬於自己的土地,這就是民持;百姓家裏有足夠度過春荒的口糧,這就是民峙;在遭遇嚴重自然災害時官府能夠及時救濟,讓百姓有所依靠,這就是民憑;有持有峙有憑,這就是對百姓父老的體恤和維護一一“以體民生”。《勸農》中的“守四時更張不傷其本”更是如此,就是讓官府不要在農忙時派役征伕,不要為了多掙一點政績而去傷害到百姓的根本。百姓的根本是什麽?不就是土地上拿汗水和力氣換來的一點糧食嗎?
他捧著書看得入神,完全沒有留意到街上的熱鬧已經漸漸遠去,也沒發現李穆和田岫再回到雅閣裏。
李穆朝田岫遞了個眼色:看,你的記名弟子有多麽地專心!
田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是長一輩的人物,就要有長輩的風範,怎麽能開這種玩笑?
李穆也不在意,就對商成說:“子達,醒來。”
商成這才抬起頭,自失地一笑說道:“看書入了迷。一一怎麽,你們看完熱鬧回來了?”
“看完了。放煙火十日啊,郭奉儀這一回算是得了大彩頭!”李穆說。他又問商成,“我聽青山說,郭奉儀這番出征前是在你麾下任職?”
商成看了一眼田岫。田岫和陳璞南陽都是青梅之交,知曉郭表的事不足為奇;就說,“算是我的部下吧。不過十九年北征時他是大軍的副帥,我那時候是他的部下。”隻要是不在軍中掌領實權的將領,就會經常被兵部根據需要在各地調來調去,一會你是上司一會我是下屬的,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就象他和蕭堅,兩個人都是上柱國,勳銜完全一樣,按道理說分不出上下,說話做事都不用看蕭堅的臉色眼神。可要是宰相公廨與兵部非把他強調去嘉州任行營副總管的話,那他就成了蕭堅的下屬。那時候蕭堅要是不想讓他坐,他就得站著,蕭堅板著臉叫他稟告個什麽事,他就得先行禮然後才能說話,就是蕭堅心情不好想抽他幾皮鞭,他也得先挨過打才能揉著屁股向兵部喊冤枉……
李穆和田岫都被他的這番話逗得笑了起來。田岫揶揄他說:“你朝兵部喊冤,兵部能幫你的忙,也抽蕭老將軍幾鞭子不?”
商成笑道:“我就是打個比方。真被蕭老將軍抽了鞭子,哪裏敢朝兵部去告狀?告狀的結果肯定是再被蕭老將軍抽一頓鞭子了!”
田岫嘿嘿一笑。
李穆並不明白,就問:“蕭老將軍明顯是處置不公,兵部不出名警告也就罷了,為什麽還要罰你?”
商成笑而不言。看來李穆確實是對軍旅中的事一竅不通;而田岫果然不愧是雜學精湛,居然連這些門門道道的也很熟悉。
田岫給李穆解惑說道:“這種情勢下,朝廷為了維護前方大將的軍中威嚴,根本就不會去理會蕭老將軍到底是做對還是做錯,而隻會把應伯的鳴冤狀紙發回軍中讓老將軍自行處置。同樣也是維護自己的威嚴,老將軍必然不可能認錯,肯定是要再重重地罰應伯一回一一誰讓他不遵號令來著?”說完又加了一句,“當然,蕭老將軍肯定不可能真是因為什麽心氣不順,就胡亂把一位上柱國拖去行軍法。”
商成笑起來。他很有點真心佩服田岫了。很多在軍旅中混跡多年的旅帥將軍都未必能了然這番道理,想不到她居然就能知道。這人確實是很有幾分真本事!
他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就對李穆說:“你們太史局要造觀天儀的事,有點眉目了。”
“怎麽說?”李穆立刻兩目放光。
“兵部沒答應……”
李穆眼睛裏的光芒馬上黯淡下去。
“……工部倒是願意出錢。”商成說,“工部答應先出錢五千緡,再在洛河驛的作坊裏撥出兩個燒琉璃的大窯,讓你們嚐試著燒製玻璃。羅尚書和常文實都說,要是五千緡不夠,還能追加一些。隻要總的費用不超過兩萬,工部都能承擔……”
李穆高興地直搓手。拋去俸祿和各種當應的料錢,整個太史局平常一年的度支也不過一萬三千緡上下,誰知道工部嘴巴一張,就情願掏出兩萬緡呢?工部確實是財大氣粗,商燕山果然是神通廣大!他二話不說就站起來恭敬一禮,抄起酒瓶給商成滿滿地斟上一盞,自己也倒了滿盞,說:“子達,你我交道深厚,多餘的什麽致謝的話我就不說了。來,咱們先幹了這一盞!”
商成喝了酒,又說:“……不過,羅尚書和常文實也說了,工部的錢也不是白掏的。人家還有個要求……”
“你說你說,你說就是!”屁股早就沒坐在太史局少卿位置上的李穆心情大好,一邊再幫商成斟酒,一邊大包大攬地說,“隻要能鑄出觀天儀,別說工部隻提一個條件,就是十個百個,又有何妨?”
商成還隻當他的職務已經落實回了太史局,便笑著說:“哪裏需要什麽百十個條件。工部羅尚書說,既然這回是工部出錢,那燒製玻璃的工藝和技術大半都要歸工部所有。”
“要就給他們好了。”李穆毫不猶豫地說,“全部都給他們好了,我們隻要觀天儀!”
商成笑了一下沒有言語。太史局和李穆的大方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毫無疑問,李定一是個君子;既然是君子,當然不能與人緇珠必較。而常文實雖然是個文章大家,卻不能算是君子一一沒看他連自己的一手胖字都能拿出來換錢使麽?他甚至難得地有了點文采,想出了個形容這截然相反兩個人的對聯:君子不近孔方,胖字卻言銅臭;橫批一一活該吃虧!
可李穆大度,他的摯友卻一點都不含糊。半天都沒言語的田岫皺著眉頭突然說道:“肅兄,話不是這樣說。這是太史局與工部合製觀天儀,有了結果,政績當然是大家分頭各表,而燒製琉璃……燒製玻璃的工藝,當然也是太史局與工部所共有。至多看在工部出錢出人的份上,讓工部占大頭罷了。一一何況,他們自己也隻說要占工藝與,與……”她抬頭看著商成。商成凝視著她咧嘴一笑,說:“是工藝與技術。”
“對,工藝與技術!一一工部自己也說了,隻在燒製玻璃的工藝與技術中占大半的股。”
李穆一下就冷靜下來。顯然,田岫在他的心目中頗有分量,所以對她的話就格外重視。他沉默了一會,問道:“那你看,怎麽分股?”
“三七。”田岫毫不猶豫地說,“工部七成,太史局三成。”
李穆卻有點為難。因為這事是他糾纏著商成搞出來的。實際上,他這次回到上京很可能不會回到太史局,而是到戶部任職,找商成幫著太史局鑄造觀天儀,隻是他想幫老同僚們掙點政績而已。而且,這件事裏真正出力的一個是商成一個是田岫,太史局半分力氣不出就能分到三成的股,這實在是說不過去。
商成馬上表態說,他不需要玻璃工藝裏的股份。能坐在這間雅閣裏吃飯,他就已經非常滿足了。先前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一時的酒後失言,到底捅出來一個什麽樣的大窟窿,所以他對李穆的糾纏還有點不耐煩。但他現在已經看得非常清楚,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麽。是啊,在沒有弄清楚的配方之前,玻璃很不容易燒製。可是,一旦成功了,那誰都不能輕視它的影響。在不能大規模工業化生產之前,它或許隻是很少一部分人的生活點綴,也許還會給另外一些帶來或大或小的變化,但最關鍵的是,它將影響曆史的進程!想一想,李穆和太史局將用玻璃來造觀天儀,透過兩片打磨過的玻璃,他們會看見什麽?他們將看見一係列足以顛覆他們對天象認知的東西:月球上有環形山,木星有衛星,土星有光環,太陽有黑子……
所有的這些,它們預示著什麽?
兩片玻璃帶來的東西,肯定是科學史上的裏程碑之一;它們也必將成為人類思想史上最偉大的成就之一!
現在,他根本就不在意田岫提出的如何分配股權的辦法。他很慶幸,他就在這間雅閣裏。和他同桌吃飯的人,一個是偉大的天文學家李穆,還有一個偉大的發明家田岫。而他,則將以“兩位科學家的朋友”的名義,出現在各種各樣與這頓飯有關的書籍和文章裏,然後被後人反反複複地一再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