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順著聲音的方向急趕幾步,轉過兀立在徑尺小道邊一塊赭褐色大山石,便看見前麵不遠地方的驚險一幕。
這是一塊山腳下的緩坡地,漫地都是齊踝深的青草和說不上名字的野花,一棵胳膊粗細的小雜樹頂著零零落落的綠葉立在坡地中央;靠山的地方有一截兩米來寬四五米高的斷崖,就象在漫山遍野的蔥綠中劃出一道不大不小的黑色傷痕。一個人站在半崖間的凹陷處,拚命揮舞手裏砍刀,來回應付著左右兩邊的兩頭野獸,嘴裏還不停地呼喊著:
“秋齡!秋齡嗬……”
那兩頭野獸是兩隻狼。小的一隻狼體型比成年狼狗略大,毛色青灰,塌著腰,鼓鼓囊囊的肚子幾乎壓著草尖,站在崖壁的一邊,不時低沉地咆哮一聲,偶爾也會兩蹦兩跳地躥上崖壁,隻要那人手裏的砍刀一揮過來,它就又跳下斷岩。就這樣稍一耽擱,斷崖另外一邊那頭剛剛被攆下去的狼馬上就抓著機會重新縱上斷岩,前撲後抓地和人周旋。這頭狼體型要大得多,幾乎能趕上一頭小牛犢,身上的皮毛一塊黃一塊青,一團深一團淺,有些地方厚毛褪掉新毛還沒長齊整,縱跳騰挪之間,慘白色的狼皮就在中午的陽光下不時閃爍起幾點滲人的光斑。它雖然也畏懼鋒利的砍刀,但躲閃時會抓著時機地撲咬一下,讓持刀的人手忙腳亂一回;即使它被砍刀逼下崖,也會不慌不忙地重新尋著合適的位置竄上來。這個時候,它的同伴就會再躥上斷岩佯撲一回,給它創造機會。
半崖間的人也看見了商成,急揮了兩刀把那隻小一些的狼趕下石岩,立刻驚喜交加地大了嗓門再喊一聲:
“……秋齡!……商,秋齡!”
就這麽一恍神的時間,大的一頭狼又跳上石崖,不僅躲過迎頭剁來的砍刀,還扭頭一口差點咬住那人的手臂。不過這隻扯下半截衣袖的一咬也讓那人不得不後退一步,緊緊地貼到石壁上;它也在第一次在斷岩上站穩了腳跟。
聽見那人喊自己的姓,商成禁不住楞了一下。他真沒想到在這崇山峻嶺中竟然還有人認識自己!刹那間他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是搜救隊的隊員遇險?但是眼看著那人在兩頭狼的來回侵擾下已經漸見不支,他也顧不上再考慮許多,拎著手裏的木棍就衝過去。
拖著鼓囊囊肚子的狼掉轉頭,攔在商成和石崖之間,腰俯腿踞,掀唇齜牙,陰森森的黃眼珠裏閃著凶光,喉嚨裏滾過一陣威脅般的低沉咆哮。
商成直端端就對著狼衝過去。他的眼睛死盯著狼的眼珠,手緊緊地攥著木棍,腳步連絲毫的猶豫都沒有一一他在農村裏長大,自小就有對付野狗的經驗,隻要人不露怯,野狗根本就沒有和人糾纏的膽量,想來狼也應該差不多的反應,畢竟狗和狼都是犬科動物……
他愈衝愈近,在幾乎能聞到狼身上散發出的那股濃稠得嗆人的臭味時,狼的目光再不和他相峙對視,前半截身子也越趴越低,爪子還摳著泥地向後退縮了兩下一一然後它就倏然躥起來,張了大嘴露出黃褐色的尖牙咬向商成的脖頸!
商成一棍子就抽在狼的鼻尖上!同時他偏過身想躲開狼爪一一閃過第一隻沒能避過第二隻,堅硬的狼爪在他右上臂撓了一把,幾股鮮血立刻從三四道長短不一的傷口裏冒出來。
不過狼也沒能咬到他。不僅沒有咬到,這隻懷崽的母狼還被棍子敲得鑽在草稞裏喑喑痛鳴,用兩隻前爪不停地來回拂掃自己的鼻端。
商成不想理會這隻母狼一一斷崖上的人狼搏殺已經到了圖窮見匕的時刻,救援隊的隊員如今隻能疲於防守,雙手攥著刀拚死命不讓公狼靠近……
可母狼顯然也不願意放商成過去幫忙,它馬上就繞著路在崖壁前截住他,並且再次做出凶狠的威脅模樣。這是個聰明的家夥,在吸取了失敗的教訓後,它沒有再一次悍然地撲向商成的喉嚨,而是躥向他的大腿!它甚至還能在商成把那條腿向後蜷縮之後,雙爪在草地上一按,借勢改變方向撲向另外一條腿……
“滾!”
商成大喝一聲,一腳就踹在母狼軟綿綿鼓囊囊的肚子上!
母狼被踢得在草地上接連打幾個滾,一頭撞在崖前石壁上。它嗷嗷嗷地慘嚎著,前後腳爪胡亂撲騰著,不停想重新站起來,可每一次都隻能勉勉強強地撐起半截身體,然後就無力地匍匐下去……
斷岩上搏鬥也接近尾聲,公狼成功地在救援隊隊員的一隻手腕連皮帶肉撕扯下好大一塊,順帶著也讓對手拋棄了手裏的砍刀;而且它還把筋疲力盡的對手逼迫進了崖壁的最深處,再也沒有躲閃的餘地,它現在隻需要再來一次簡單的撲咬,一頓豐盛的大餐就到手了……可就在這個時候,母狼悲哀地嚎叫起來……
公狼顯然猶豫了。它盯著已經完全放棄抵抗的獵物看了一眼,又掉頭低低地咆哮了一聲;母狼的嚎叫聲更短促也更大了,似乎還包含著催促和警告的意思;公狼又轉過頭盯著獵物看了兩眼,才極不情願地轉身躥下石崖。
公狼在依舊匍伏在草叢裏的母狼身邊隻打了個旋,就閃電般凶狠地撲向商成一一倆前爪奔著商成的肩膀,一口就咬向他的喉嚨!
棍子沒能抽到它的鼻子!
棍子即將打到之前的一刹那公狼偏過頭,棍子隻抽到它的一側臉頰;它的尖牙利爪也沒能給商成造成太大的傷害,隻是在另外一隻胳膊上留下幾道不深的血痕。
第一回合隻能算是平手,公狼略占上風。
人和狼隔著六七步的距離短暫地對峙了一下,然後就又撞到一起。
躥跳撲咬躲閃騰挪……
第二回合瞬息之間就結束了。人身上籃球運動背心的一條肩帶被扯斷,小半邊背心鬆鬆垮垮地耷拉下來,右手小臂上鮮血淋漓,木棍也甩到了地上;公狼卻看不出什麽損傷,退了幾步,鼻子嘴裏噴著腥臊臭氣,一麵喘息一麵不停地摔頭。
商成攥緊拳頭立在那裏,兩眼死盯著公狼,眨也不敢眨一下。他清楚,胳膊上的幾處傷並不嚴重,關鍵是他的左手興許逆了筋,現在酸軟得幾乎使不上力氣。他現在才相信狼是“銅頭鐵尾麻腰杆”,剛才擂在狼頭上那兩拳好象沒什麽作用,自己卻連手指也幾乎要折斷了。唉,要是當時能使上右手的話,興許比現在的情況要好些……
他還沒來得及分辨出拳頭對狼到底有沒有起作用,公狼已經躥過來,這一回它沒再選擇商成的上半身作目標,而是直端端衝向他的腿腳;當商成蜷縮起一條腿時,它兩隻前爪在地上一蹬一刨就奔向另外一條腿一一這才是它真正的目標!
喀噠一聲,它上下牙就重重地撞在一起一一什麽都沒咬到!在咬到人之前,它也象母狼一樣被商成狠狠地踹了一腳。
可公狼在地上打了個滾就又撲上來,並且在即將接近商成那一刻霍然人立而起,兩隻前爪立刻搭在商成的肩膀上……
猝不及防的商成隻來得及伸出雙手鉗住公狼的脖子!下一時刻,他就被公狼借著衝勁還有體重撞倒在草叢裏!
他死死地鉗住公狼的脖子,不敢有稍微的懈怠!狼頭就在他眼前,他可以清楚地看見狼臉上那幾道灰色的疤痕;凶殘暴戾的本性與死亡的火花交織在一起,在那雙黃湛湛的眼珠裏閃耀著;從狼嘴裏噴出來的腥臊臭氣直撲到他臉上,幾乎令他窒息……
公狼撲騰著,前後爪一起使力,拚命把利齒探向他的麵孔!他甚至都能看到狼牙根上焦黑赭黃的牙垢!他渾身上下都是火辣辣的疼痛,胳膊和肩膀既滾燙又清涼,沉重得就象灌了鉛,酸楚得就象隨時都會斷掉。他覺得,死神從來都沒有象現在這樣近距離地觀察自己,死亡的陰影也從來沒象現在這般清晰,當狼牙輕輕地觸到他臉頰的那一刻,一種解脫般的輕鬆從他心底裏油然而生。他放棄了抵抗。他不能不承認,自己在骨子裏還是一個膽小的人,在麵對無法逆轉的命運時,他並沒有如自己希望的那樣選擇反抗,而是選擇了遵從。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還在心裏對自己笑著說一一瞧,一切都結束了,膽小鬼。然後他就閉上眼睛,安靜地等待死亡的降臨……
狼嘴裏四顆鋒利的犬齒幾乎在同一時間撞到他臉頰上,可疼痛的感覺並不明顯,看來在他放棄生命之後,任何痛苦都是可以忍受的。但是狼嘴裏噴出的惡臭卻讓他幾欲嘔吐,他忍不住推了一把……
隻是輕輕一推,撲在他身上的狼就軟綿綿地斜到一邊!
怎麽回事?!
他腦子裏一片空白,根本就鬧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不過他神智還是清醒的,幾乎就在公狼歪倒的瞬間,他手撐腳蹬就急忙滾到旁邊,順手抓著手邊的一塊拳頭大的石頭就站起來。勇氣和膽氣似乎立刻就回到他的身體裏。他麵孔猙獰地望著那頭幾乎淹沒在草叢中的公狼一一嘿!誰先倒下還說不清啦!
等了半天,公狼還是一動也不動。
他猶豫片刻,還是走過去用腳尖輕輕地推了推公狼。狼屍都已經半硬了。他再轉頭瞄了眼窩在石崖下的母狼。母狼的頭軟軟地耷在草叢裏,眼珠裏也沒有方才凶狠殘忍的神采,顯見是奄奄一息了。再瞄一眼被自己從狼口裏救出來的救護隊隊員,那家夥就象個廟裏的泥塑木雕一般呆立在斷岩邊,眼睛直勾勾盯著他,傻乎乎地張著嘴卻不說話……
見他娘的鬼!自己竟然赤手空拳幹翻了兩頭野狼!想想都後怕呀!
直到這時,他才驀然覺得渾身的精氣神都消逝得無影無蹤,兩條胳膊鑽心價地疼痛,兩條腿更是綿軟得再也沒有力氣支撐身體……他順勢就坐在草叢裏。
山風順著河穀忽忽揚揚地吹過來,滿地的青草在風中搖曳著,燦爛的野花在一碧綠浪中若隱若現;青草氣息和著鬱鬱的清淡花香在身邊繚繞,隨著呼吸直沁入人的五髒六腑……回想起過去兩天裏的翻山越齡艱難跋涉身疲心苦,再看眼前一派春光爛漫景色,恍惚就是做了一場夢;兩天裏經曆的諸般苦難千種煎熬,也都在一聲悠長歎息中消弭無形。
“商。商……”
他這才想起來旁邊還有一個救援隊的隊員。商?這是哪裏的風俗,怎麽隻稱姓而不喊名呢?他笑眯眯地扭過臉來,準備和那人拉拉話一一雖然最後是自己救了他,可怎麽說別人也是為了援救自己才遇的險啊……
他的笑容瞬間就凝固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