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道上的警戒已經撤了,擁擠在路邊看熱鬧的人群也散了,這條因為幾個臨寨而新近形成的集市也恢複了平日的熱鬧。剛剛被小兵攆走的攤販們趕緊跑回來護著還沒熄滅的灶火,大聲吆喝著招攬買賣;饑腸轆轆的馱夫就蹲在這些吃喝攤子邊,端著大海碗,個個吃得津津有味。沒人看管的騾馬在光禿禿的田地裏啃著土縫裏鑽出來的青草。飯館旅店的席棚下傳來猜拳邀酒的嬉鬧聲,偶爾還有一聲夥計拖長聲調上酒上菜的招呼。
不知什麽時候,路邊一棵老槐樹下聚起了一圈人。這群人時而屏息靜氣,時而又爆發出一片歡呼或者幾聲罵娘,不斷有人滿臉青灰垂頭喪氣地擠出來,也不斷有人神情憧憬地擠進去。
在一片夾雜著羨慕的咒罵聲中,趙石頭高舉著的自己的短褂,精赤著上身從人群裏擠出來,幾乎是一溜小跑地躥到躲在一輛馬車背後納涼的商成和山娃子旁邊。
“又贏了?”山娃子吐了嘴裏的草根渣子問到。
趙石頭還沒說話,抱著膝頭仰在車幫上的商成就替他回答了:“肯定是贏了,你沒看見他眼睛都眯成一條縫了?”他挪動了一下腿腳,給趙石頭騰出塊蔭涼地,問,“這回又贏了多少?”
“多!”趙石頭腿一偏就坐下來,興奮地說道,“一連贏了四把,桌上的錢差不多都讓我撲來了,少說也有一千大幾百。”說著把手裏的褂子朝地上一墩,褂子裏裹著的銅錢立刻嘩啷啷一陣響,順手拈過兩枚貼地滾的銅錢,盤了腿圍則錢褂子,一五一十地數起來。山娃子抓了一把作勢要揣包裏,嘴裏說:“這點錢給我女娃扯塊花布做身新衣裳……”被趙石頭劈手奪過去:“別動!”
“吝惜鬼模樣!”山娃子把手裏剩的一枚錢也扔那堆錢裏,撇著嘴說,“好象誰好奪你錢似的。”
“你知道個屁!”趙石頭頭也沒抬隻顧數錢,“贏來的錢沒過數就送人,回頭就敗手氣!”
“鬼扯淡吧!我又不是沒耍過錢,從來就沒聽人說過有這規矩!”
“所以你就沒贏過兩回!”
商成沒理會兩個同伴鬥嘴,頭仰在車幫上閉了眼睛假寐。他睡不著。晌午的日頭正是最熾熱的時候,即便是躲在這背陽的陰處,熱烘烘的空氣依然把人炙烤得難受,連吸進肺裏的空氣都是火熱的,教人心頭就象有個小手在抓撓般毛裏毛躁。留得越來越長的頭發也讓人心裏極度不爽快,這大熱天,顆子汗就順著糾結的發梢在他的臉頰頸項裏蜿蜒爬行。身上穿的粗布褂子更讓他難受。雖然天天歇下來之後他都要打水把褂子洗一遍,可他一個大男人洗衣服哪裏會那麽把細?再說一天路走下來誰還有那麽多時間和力氣洗衣服?所以這件每天不知道要被汗水浸濕多少回又被毒辣的日頭烘幹的褂子上,如今早就布滿了一圈圈泛黃的汗漬,還散發著一股汗酸氣,還夾雜著馱馬身上的牲畜臭味……
遭他娘!他心裏嘀咕了一句,挪動了一下麻木的腿,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點。
趙石頭已經把贏來的錢十枚一摞地歸置好,找來幾根麻繩在串銅錢,見他醒著,就用胳膊肘捅捅他,問:“你還缺錢不?要是不夠使,這錢也先拿上。”停一停,又說道,“我在櫃上還存著四千錢,要不你都先拿去?”
他的話吵醒了已經昏昏入睡的山娃子。山娃子眨巴著眼睛,有些懊惱地拍了自己大腿一下,說:“瞧我,竟然把這事忘記了!你到底還缺多少錢?五貫夠不?”
商成笑了:“再有三貫就盡夠使了。——到了北鄭還有工錢要結,那時我就不用借那麽多。而且你們不用現在就給我——要等咱們從北鄭回來之後我才用錢。”他想了想,又改口說道,“到時候再找你們一人借兩千好了。”這樣他手裏就能有三十七貫錢;三十五貫拿來買房子,剩的錢還能添置一些緊要家什,而且買房子要在官上立文書,還要請保人——這也要花錢。
山娃子點點頭,說:“要用前時你開口。”就又閉上了眼睛。趙石頭卻沒吭聲,把那十幾串銅錢攏在一起,在褂子上疊成山,問商成道:“你要買那房子,到底賣多少?”
“官價是三十五貫錢……”商成一直堅持這個說法。雖然說買房的事情要是讓霍士其去經辦的話,能便宜一點,可也就便宜一兩貫錢,還欠下好幾個人情,他覺得不合算;所以他在處理這事時,心裏就一直認定三十五貫的官價。
“你現在手裏有多少?”
“櫃上存著二十七千九百,家裏還有三貫多不到四貫……”
“哦。”趙石頭把疊好的銅錢又拿下來,整齊地在褂子上鋪擺作一排,唆著嘴唇盯著銅錢思忖半天,突然用腳踢踢山娃子,問:“你在櫃上存著多少錢?”
“我?”剛睡著又被叫醒的山娃子有些臆怔,隨口說道,“我在櫃上有九千七百錢,身上還有幾十文。……你打問這做啥?要開博撲鋪的話,我可是不入夥的。”
趙石頭踢了他一腳又罵他一句:“我就是開博撲也不會找你商量借錢!”說著轉過口氣,“商大哥要買房子的事,和你商量一下。我想吧,咱們這趟去到北鄭,也不知道能不能馬上就轉回來,要是跟著馱隊再走端州燕州,這一走又是個把倆月,那時商大哥的房子還能不能買成都得兩說……”聽他這樣說,山娃子已經有些急了,嘴裏亂糟糟地罵:“你他娘的會不會說句好聽話?我婆娘娃子都快餓死了!還端州?燕州?誰愛去誰去,我是非回來不可!——大不了辭工!”
趙石頭也不理他:“我這裏有個主意,”說著抬頭瞥兩人一人,見兩人都沒反對的意思,才說道,“商大哥有二十七千九百——就算二十八貫,我拿五貫出來,這就是……”他在心裏默算一回。“……就是三十三貫;山娃子你再拿三貫出來一一三十六貫錢,夠買房子了。商大哥也別等著從北鄭回來,現在就帶上這些錢去衙門,繳錢畫押拿房契……”
商成一邊聽趙石頭曲劃,一邊在心頭思量,趙石頭的話沒說完,他就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現在就去把房子買下來,免得夜長夢多;而且這樣做即便從山娃子那裏借了三貫錢,回頭他就能把自己的積蓄拿出來還上。
“好。”
商成胳膊在地上一撐就站起來,山娃子卻一把揪住他,轉頭問趙石頭,“三十六貫錢就夠使?還要請保人立文書,這些事情不花錢?”
趙石頭哂笑一聲,很老道地說:“衙門立的文書契約,還要請什麽保人?繳一百文錢就行了,大不了再使二三十文錢請經手的書辦先生喝茶水。”
既然大家都覺得這辦法可靠,三個人也沒再耽擱,馬上就去找到大管事,從櫃上支領出錢。商成還向大管事說明了自己的情況。大管事不僅爽快地準了商成的告假,並且告訴他,因為要等另外一支去北鄭的馱隊,馱隊要到末時才會出發,他能趕回來最好,要是實在趕不回來的話,那就直接趕去趙家集——馱隊今天晚上就宿在趙家集。
商成和大管事說話的時候,他的兩位朋友也幫他把錢都裝進了褡褳。三十六貫錢把褡褳的前後兩個大兜都塞得鼓鼓囊囊,十幾斤重的銅壓在肩膀頭,給人一種沉甸甸的踏實感覺。趙石頭還用十八個錢從集市上的小販那裏買來一件新褂子,好說歹說非要商成換上。他的理由也由不得商成拒絕——買地買房子是人一輩子的大事,穿著一定要光鮮。於是商成上路時就是一副不倫不類的模樣。他身上穿著趙石頭送他的新褂子,肩膀上挎著自己又髒又舊的布褡褳,頭發亂蓬蓬得就象一窩草,褲腳挽到了膝蓋上,腳上的麻鞋都脫了絆,全用麻繩係在腳腕上……
新興的城南集市離縣城不遠,隻有三裏多地,幾乎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商成就已經站到了縣城的西街上。
然後他就在街邊站住了。
望著斜對麵的縣衙,望著門前那兩個在陽光下閃耀著白晃晃耀眼光芒的石獸,望著破敗得就象霍家堡東邊的老君廟一般的衙門,還有那兩扇敞開著的紅漆班駁的大門,他突然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做了。他在來時的路上就想好了,如果霍士其在衙門裏的話,那事情就應該很順利;要是霍士其不在衙門的話,他找到經管這事的書辦之後,該怎樣不動聲色地提醒對方,自己其實是霍士其的親戚一一和尚不親帽兒親,看在同僚的份上,書辦就是不給自己點便利,至少也不會設置什麽障礙。可他千思萬想,卻再沒想到自己該怎麽走進這衙門去……
他在衙門口徘徊了半天,總是拿不定主意該不該進去。唉,要是有個人在這裏進出就好了,至少他可以問問別人,這衙門怎麽進。可他在衙門口轉悠半天,別說衙役書吏,連個把門的門房都沒看見。大門內的院子安靜得連聲咳嗽都沒有,從門口一直鋪到大堂前的青石條徑更是打整得幹幹淨淨,隻有那棵枝葉繁茂的老柏樹的樹冠裏,有幾隻知了在聲嘶力竭地長鳴。
難道說衙門裏的人中午也要午睡?
更讓他惱火的是,這條街上到現在都沒個人走動,連街對麵賣涼茶的小店裏都沒個人影,隻有那挑幌子在烈日下曝曬下沒精打采地耷拉著。
有兩回他都想幹脆就這樣進去找人算了。怕啥,他既不偷又不搶,是背著錢來買房子的,說白了,是給官府繳錢來的,即便刑律上有“擅闖公堂”這條罪名,怕是也安不到他頭上!可到底他也沒敢貿貿然地闖進衙門,隻好退到牆邊的陰涼地裏站著。
又過了好半天,衙門裏依舊一點動靜都沒有,街麵上也還是看不到一個人影,他這才覺察出來事情有些不妙一一怕是衙門就沒幾個人吧?再聯想到方才城南的大臨寨鬧出那麽大動靜,就更覺得自己這一趟怕跑了冤枉路。城外來了一位了不得的大將軍副總管,縣裏的幾個頭頭腦腦的還不得跑去迎接?屹縣衙門還不得傾巢出動去維係地方治安……
想通了這層關係,他不禁有些懊惱。早知道這樣,他就不該在這裏停留,而是應當直接回霍家堡,把錢都交待給柳老柱,讓柱子叔去幫他處理。不過現在意識到這一點也不晚,霍家堡離縣城不算遠,來回不到五十裏路,路上走快些他轉來時馱隊說不定還沒出發。
他掂掂肩膀上的褡褳,就朝北城門走,可剛剛走出街口,就被人叫住了。
他有些納悶,這縣城裏還有誰認識自己?停下腳步轉臉看時,臉上頓時露出了笑容。
喊下他的人是前些日子在李家莊幫傭收麥時認識的,還拉著他問過他用的鐮刀為什麽柄和刃不在同一直線上的事情,算是有過點頭交情;更巧的是,這人也在衙門裏辦事,據說和縣裏的主簿非常要好一一買賣房屋土地這種事情正是主簿的職責範圍。
他立刻朝那人拱手行了個見官禮,並且恭敬地說:“李大人。”直起身時褡褳裏的銅錢響了好幾下。
姓李的當然不是什麽真正的大人。不過他並沒有糾正商成稱呼上的謬誤,樂嗬嗬地受了商成的禮,也朝商成隨意地拱拱手,笑著說道:“商壯士幾時回來的?”一麵好奇地打量著商成掛肩上的褡褳。
“壯士”這個稱謂有些莫名其妙,可商成也沒心思去仔細探究其中的奧妙,隻當是和“李大人”一樣的尊稱,就笑著說道:“剛剛回來……也不能說是回來,隻是路過縣城——活路還沒做完,現在都還在替人幫工哩。您這是上衙門?”
李“大人”點下頭,說:“你是來續鄉勇‘誤應期’的吧?那你來得可不巧,今天城外有事,幾位大人帶著人都出去了,衙門裏六房一個管事都不在,應差的書辦也大都不在,你要續的話隻能改天再來。”
看來事情果然和自己猜想的一樣,今天白跑一趟,不過商成依舊不死心,又問道:“那霍士其霍書辦在不在?”
“他六天前去了端州公幹,還沒回來……”
“……”
“你找他有啥事?”
商成把自己的事情都告訴了李大人。
“這樣呀一一那你這事辦得不妥當;好在你是遇見了我,不然的話,即便戶房有人,也要幫你攆出來。”看商成迷瞪著倆眼望著自己,就笑著解釋,“你不懂這其中的規矩。你要買房子,地方上有人給你具保沒有?裏正、戶長、耆長給你出具憑條沒有?沒這兩樣,你進了衙門挨幾板子都是輕的……”李大人唆著唇思忖了一下,然後說道,“那你等等,我去戶房幫你看看那房子賣掉沒有,若沒有,你趕緊回去找個保人,再讓地方上開出憑條……”說著留下依舊懵懂著的商成就去了。
李大人去得快,回來得也快,一邊走一邊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亂罵,一不留神腳下踩了塊碎石子,腳一崴踉蹌了好幾步,要不是商成手疾眼快扶住他,指不定李大人當場就要摔個馬趴。
看著李大人臉色黑得猶如鍋底,兩隻小眼睛卻紅得就象兔子,商成也不好打問發生了什麽事,隻是把他攙到街對麵的茶水鋪裏坐下,又從櫃台上自己拿了壺茶水給他倒碗涼茶,這才勸他先消消氣。
李大人拉長了瘦臉端起碗就咕嘟一氣喝光,坐在桌邊一個勁地隻是喘粗氣,突然間蹦起來,一拐一瘸地蹦到門邊,跳起腳地罵:“喬準,你個王八蛋,別說你是個代主簿,就是真當了主簿,我李其他娘的也不怵你!你也不灑泡尿照照,看看你自己是個什麽東西,溜須拍馬舔溝子,你幹的哪樣事敢光天化日下對人說?就你那點破本事,也妄想躍龍門當主簿……”
他罵得起勁,商成卻是目瞪口呆啞口無言。他聽霍士其說起過這個李其李“大人”,不單有身份人緣好,也有學問,兩年前還被端州府公薦去燕州應過鄉試,一場考試下來,詩、史、藝三卷都做得花團錦簇,惟獨在做“時論”碰翻油燈汙了試卷,才沒能考上舉人。可就這樣一個人,現在竟然想個潑婦一樣跳腳罵大街,不知道那個姓喬的人到底有什麽本事,能把他氣成這樣?
李其罵了半天,對麵縣衙大門偏門就沒出來一個人應聲,偶爾有個人影,也是在偏門前一晃就渺無蹤影,倒是這街上不少歇午的人被他的罵聲吵醒,一個個揉著惺忪的睡眼扒著門邊看熱鬧。這種光景下李其自己也覺得沒意思,擰著脖子轉回來重重坐到板凳上,端起茶碗又是一口喝個幹淨,然後就怔怔地不說話。
他不說話,商成更不好打問,隨手從腰裏摸了三枚錢遞給茶老板,就陪著他喝水枯坐。
良久李其才幽幽地舒了口氣,苦笑一聲,對商成說道:“我替你問過了,那房子還沒賣掉,你回去找地方上的裏正戶長開出憑條,再尋個保人……”
商成不知道說什麽才好,為了自己的事,滿臉歉意地囁嚅道:“李大人,您看,為了這點小事,竟然讓您和上官……”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事。說“杯葛”似乎不恰當,說“摩擦”又怕李大人聽不明白亂猜疑,說“翻臉”又覺得有些言過其實,思量半天找不出個合適的詞,隻好含混煞住話頭。
李其擺擺手說道:“不要再喊我李大人一一我已經辭掉衙門書吏的差使了。況且我也不是什麽大人,不過屹縣縣衙小小一書辦爾,何敢稱‘大人’?”說罷就木著張臉,呆望著對麵的衙門久久出神,良久才說道,“此事與你無幹。那喬準素來與我有隙,今番小人得誌,手握權柄,早晚必要尋我的不是。今日之事我早有意料,未曾想他竟以前日趙集主佃紛爭為口實……唉,此事亦是我思慮不周處置不當,才被小人拿了把柄……”
商成聽他嘴裏說是自請辭退,可眼睛卻死盯著衙門上那塊“屹縣縣衙”的匾不放,就知道他心裏並不甘心,又不知道該怎麽勸說,隻好轉過話題:“那李大人接下來……”
“‘大人’一詞,請商壯士再勿提及。”
“那……李先生接下來準備做什麽?”其實商成很好奇那位和李其交好的縣主簿的去向。看李其如今的模樣,似乎那位真正的大人並不是升遷了,否則別人也不可能這麽快就欺負到李其頭上。他思索半天,終於還是沒耐住性子,忍不住問道:“李先生準備去投奔主簿大人麽?”
李其搖頭說道:“我怎麽去投奔他?汪大人卷進‘劉伶台案’,半月前就被撤職回原籍了。”喟然一聲長歎,“十年前的老案子,竟然還被人惦記……‘天昭昭兮無高,地迢迢兮無渺’……”說著仰頭把手裏的茶水一飲而盡,也不和商成告辭,就背著雙手揚長而去。
“……謂倥穹無盡兮,仰青紫而垂絛;
曰穰土見垠兮,召極方以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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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薦:《村廟》,作者: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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