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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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35)親事(中)

一個多月不見,商成的模樣又有了一些變化。連續兩個多月的路途奔波,讓他原本就高大的身軀變得愈加地瘦削;不過這瘦削並不是瘦弱一一恰恰相反,從他走路時矯健有力的姿勢來看,應該說長期的體力勞動讓他的身體更加結實。可能是走遠道的緣故,他隻穿著件褂子,單衣就搭在肩膀上,褲腳也挽得老高,小腿肚上的肌肉塊隨著他抬腳邁步而忽收忽緊;被太陽曬成古銅色的皮膚閃爍著健康的光澤。他沒蓄須,線條分明的下巴頦上,還留著一些沒刮幹淨的硬胡子茬,略微塌陷的臉頰上有幾條細細的傷口。看得出來,這多半不是集鎮上待詔師傅的傳家本領。而從他的腰裏皮帶上掛著的那把巴掌長的帶鞘刀來看,這小刀很可能就是他刮臉的工具。他的頭發又長了一些,如今也學著別人在頭頂上挽了個髻,並且象有身份的莊戶人那樣,用一塊藍布裹著髻。但是從他蓬鬆糟亂的頭發就能看出來,他現在還不熟悉這門手藝,自己挽出來的發髻形狀古怪不說,位置也和別人不大一樣,因此上用布包上之後,看起來更象是他頭頂上長了個藍疙瘩,令人一見就有些忍俊不住。

大丫現在就有些滑稽的感覺。她一邊和月兒一起收拾幾間屋子,歸置著從柳家拿過來的日常要用到的小物件,一邊偷偷地發笑,並且忍不住要朝商成腦袋頂上看,然後又回過臉吭吭哧哧笑半天。月兒也和她一樣,轉來轉去地,目光就不停地在商成腦袋上打轉,她拚命地咬著嘴唇,把小臉蛋憋得通紅。

兩個女子在收拾屋子的時候,商成就找著把小凳子讓柳老柱坐,自己就蹲在堂屋房簷下的滴水坎上,陪著他說話。

說是陪著柳老柱說話,其實是月兒在代替她爹和他說話。柳老柱幾乎不吭聲,攏著雙手耷拉著眼皮,隻是間或支應一聲而已。偶爾也會抬下眼,擰著一臉皺紋望商成兩眼,嘴裏再含混地咕噥一句。

月兒一邊拿著掃帚掃院地裏的土,一邊說:“我爹問你,咋去個北鄭就走了這長時間?”

“當時說是到北鄭這趟活路就算完結了,哪知道到了北鄭縣城,燕山右軍衙門來了個軍官,手一揮就把我們支派去平山寨。趕到平山寨,邊軍又叫我們把寨子裏的草藥毛皮牛角啥的運去端州。繞了一大圈子,這才從端州回的屹縣。”

柳老柱說不來官話,但商成說的話他都能聽懂。他咧咧嘴,說:“楞契商耐莫……”

說起來商成已經來霍家堡大半年了,本地話早就能聽懂八九成,自己也能對付著用地方土音和別人搭幾句腔,偶爾嘴裏蹦出個罵娘的粗俗俚語,更是字正腔圓,不知道他底細的人根本不會把他當外鄉人看,可柳老柱的口音卻總讓他覺得嗟拗噎噱,所以每當旁邊有月兒這個現成的“翻譯”時,他幾乎都不怎麽用心去聽,隻是等著月兒傳話。

月兒聽了先沒忙著轉話,隻白了她爹一眼,用音很重的本地話對柳老柱說了一句。

柳老柱沉默了一下,又咕噥了一句。月兒馬上就頂了一句,然後嘰裏呱啦地說了好幾句。這下柳老柱不開腔了;月兒也不給商成作“翻譯”,蹙著眉頭氣呼呼地使勁摔打掃帚,把塵土揚得半天高。

看樣子這倆父女是對什麽事起了爭執。

商成既不知道他們在爭論什麽,也不知道爭執的首尾,等半天看月兒不理睬自己,柳老柱又是個榆木疙瘩閉口葫蘆,自己也覺得有些沒趣,就站起來假作找水喝,踅進了堂屋。

大丫正拿著團濕漉漉的麻布在裏屋抹家什的土,看他進到堂屋東盯西瞅,就隔著門說:“……水還沒燒開。”說著瞄了坐在堂屋門外的柳老柱一眼,抿著嘴,撲扇著大眼睛望著商成一一你咋才回來咧?

“你忙著。我不渴。”

看商成要轉身出去,大丫急忙叫住他。

可叫住和尚大哥之後該說什麽呢?看著商成站在腳地裏低頭望著自己,她突然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其實她有滿肚子話想和他說一一你怎麽才回來呢?你想著我沒有?我可是天天都想著你,天天都要過來看這房子;以後這就是咱們的家……但是這些話她都沒有勇氣說出口,因為柱子叔就坐在門口,月兒也在院子裏……

半晌她才紅著臉說道:“……你看窗花好看不?”

裏屋的半截窗上蒙著貢紙。這可是稀罕物價,它不單不會影響屋子裏的光線,而且不用開窗戶就能把院落裏院牆外的物事看個模糊大概,是最好的窗戶紙。就是價錢貴得嚇人,窗戶那麽大一張就要百十五個錢。這是她用自己打小積攢下來的梯己買來的,也是她親手糊上的。紙上還貼著紅紙剪出來的窗花《童子送福圖》:一個五官俱全的胖娃娃,他手裏捧著粟豆麻麥稻五穀,身邊圍繞著馬牛羊豬狗雞六畜一一這是寓意最好的窗花,也是最難做的窗花,剪這樣一個窗花往往要花好幾天工夫;而且因為花樣太紛繁複雜,稍有不慎就會失敗,因此這也是城裏花紙店最貴的窗花圖。

“好看。”商成隨口說道。

“我絞的。”大丫自豪地用表功的語氣說道。她拿著手巾,用手指頂起一小塊布,小心翼翼地抹掉窗花上的幾縷蛛絲。“可是花了九天的工夫哩……隻有第九天裏絞出來的《童子送福》最吉利,窗花娘娘會讓人遂個願望……”

商成當然不可能相信這些流傳在小姑娘堆裏的神話故事,他笑著說:“那不是可以先在前八天裏把窗花大致做好,等到第九天時再下最後一剪刀?”

“那怎麽能呢?”大丫生氣地白了他一眼。又雙手合在一處,一臉肅穆地對著《童子送福圖》低下頭禱告了兩句。“娘娘別生氣,他這個人就是這樣有嘴無心。娘娘大人大量,不和他計較……”禱告完才對商成說,“以後不許這樣說,窗花娘娘聽見要生氣的。”

商成也是訕訕地。張了張嘴,又覺得沒什麽好說,可要不說點什麽,這氣氛就更尷尬。末了他總算找到一個好話題:“……你許了願沒?”話剛出口他就想把話通通揀起來吞回去。

嗨!哪壺不開提哪壺!他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事嗎?

自從上月在縣城遇見大丫,他就知道這丫頭是真心想和自己好。認真說起來,其實他也不是那時才知道。早先他閑著無事幫霍十七家伺候莊稼地的時候,大丫就左一個借口送水右一個借口送飯地朝地裏跑,那時他心裏便已經知曉了幾分。送自己的荷包上還繡著自己的姓,更是再明白不過的心意了。而在縣城裏那一幕,不過是大丫在含蓄地向他挑明而已……想到這裏他不禁在心裏暗笑了一下一一這小姑娘比他還著急。

娶一個虛歲十六的小姑娘,在他心理上有些別扭,不過也不是不能接受。依照大趙朝的律法,女子十三男子十五就可以婚嫁,他既然是大趙端州府人氏,當然也要遵守朝廷的法度。而且他還知道莊戶人把七八歲的女娃嫁出去的也不在少數一一當然更多人家的女娃一般都是十四五歲才開始找婆家一一有些婆姨自己都還象個娃娃,娃都生兩三個了……

但是他又不能回應大丫的熱情,因為直到現在他心裏都還有著深沉的憂慮和疑惑。

他的疑惑就是他怎麽會來到這裏,來到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他。這裏又到底是哪裏?他的所見所聞所知,所有這一切全部鮮明無比地告訴他,他是在地球上,是在東方,是在一個和他前麵的二十六年經曆一脈相承的文明古國裏,甚至這裏的一切就是他來的地方的前身……但是!但是這裏的一切和他知道的曆史出入極大,而且差異大得讓他至今都覺得自己是處在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裏,他是處在一個僅僅存在於自己思想中的幻境裏……

既然是夢,既然是幻境,那麽夢總會醒的,幻境也一定會消逝的,他還會回去繼續他平淡而充實的生活,繼續走自己應該走的路。

這樣看來他似乎應該毫不猶豫地娶大丫。因為他自己都認為這僅僅是個夢,那麽他就不可能對一個止存在於他的思想中的人造成傷害。

但是他心底裏又有聲音告訴他,如今他所經曆的一切都不是夢,因為夢不可能如此真實,也不可能如此細膩!一一這怎麽可能是一個夢呢?即便是號稱“夢工廠”的電影寡頭們,也不可能建造出如此龐大的精彩世界塑造出如此眾多的平凡角色吧?看看他周圍的這些人,大丫、月兒、柳老柱,還有吃罷晌午才和他分手的山娃子、趙石頭,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如此的真實,他們的一言一行都充滿了難以用語言描述的真實情感,連他們的喜怒哀樂都是如此富有感染力,這能是一個夢嗎?

這是一個夢。他在心裏這樣告訴自己。

連他自己都覺得這個答案蒼白得毫無說服力,纖弱得即便不去反駁它,它自己也會象姑娘河裏翻起的小漩渦一樣,在你還沒把它看清楚時,漩渦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所以他不能接受大丫。他不能傷害這個熱情的姑娘。他在麵對她和她的感情時,不能不考慮到一個很重要的事情,也是他最擔憂的事情一一他會不會離奇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再回到他以前的那個世界去……

他不得不承認,他現在對這個世界有些眷戀了,他已經開始愛上這裏的一切了。他愛上了這山,愛上了這水,愛上了這片土地,更愛上了這片土地上勤勞質樸的人們一一也正因為他對他們的感情,他就更不能去傷害他們,當然也包括大丫。

可他為了給自己的一時嘴快找塊遮臉布,竟然無端去挑逗大丫……

看著大丫臉紅紅地抬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凝視著自己,馬上就要對自己說出她在窗花娘娘麵前許下的願望時,他簡直想扇自己一耳光一一讓你他娘的沒事去亂*!你這不是在害人家嗎?

“勞駕咧!”外麵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請問,商家大哥是住這裏嗎?”

他立刻就象馬上就要溺水的人撈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馬上大聲回道:“就是這裏!就是這裏!石頭,你狗東西怎麽找來的?你不是回趙集了嗎?”說著話他就象被踩著尾巴的兔子一樣躥出了堂屋。

“回趙集是肯定要回的,可不是馬上就得回。”趙石頭已經進了院子,正四下打量院落裏的歸置,嘴裏說道,“我都被這日頭給曬糊塗了一一遭瘟的的山娃子都沒說提醒我,你也裝木胎像弄鬼!走出去二十裏地我才想起來,我現在回去,屁股都不落地還得再回來!幹脆就先不回了,在你這裏住下,能幫忙就幫忙,幫不上忙便等著好吃喝的大日子……”

商成被趙石頭一連串的話說得有些犯糊塗,迷惑地問道:“大日子?還好吃喝的大日子?啥大日子?”

大丫趕到堂屋邊看著他,隻是笑,卻不說話。柳老柱知道商成聽不明白自己的話,幹脆沒說話。倒是月兒搶白他:“你沒看見院門上的門神迎聯都糊著嗎?堂屋也沒貼喜聯子,這都是在等你回來辦咧!起屋蓋房是大事件,要辦兩頓流水席麵。我爹剛才就說這酒席的事情,想給你大操辦一回,擺一天的流水席,菜不空碗酒不空缸……”

商成先是疑惑,後是恍然,然後就很感激柳老柱的這份情誼,最後他拒絕了柳老柱大操大辦的想法。他的理由很現實:為了買這院落,他已經拉下了十幾貫錢的饑荒,這就已經讓他頭疼了;要是再大操辦一回酒席,怕是他還沒住進新房子就得賣房子來抵償債務。

月兒示威一般地對她爹扁了扁嘴。看,我就說和尚大哥不會同意大操辦吧?

在了解過這種酒席怎麽處置,又問清楚酒席要請哪些人需要準備哪些物件之後,商成決定還是依老規矩辦一天席,請街坊四鄰親朋故舊吃兩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