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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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39)提親(下)

柳老柱已經回到商家多半時了。

從回來到現在,他沒和任何人打過招呼,別人招呼他,他也不理睬。他一直坐在堂屋裏,半句話都不說;原本就黑黝黝的臉膛,如今愈發黑得象鍋底。

別人看他這付模樣,誰都不敢言聲。趙石頭最有眼色,柳老柱在巷裏口把一隻擋道的癩皮狗踢得嘰呱亂叫的時候,他馬上說要給山娃子的女兒上街買點吃穿,抱著女娃就出了門。山娃子的婆姨也瞧出事情不大對頭,一沒身就躲進了灶房。山娃子在院門和灶房之間來回逡巡了好幾眼,最後哪邊都沒去,蹲在貼著灶房壘起來的柴草堆邊。他一手抱著自己的肩膀頭,一手拈著截草根在地上劃來劃去,把下巴枕在胳膊上一個人津津有味地看螞蟻搬家。

月兒雖然已經猜到自己的爹在霍家遇上了什麽樣的事情,可這個結果實在是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一時半會根本就接受不了,人就象傻了一樣站在灶房門口,扭著衣角瞪著雙大眼睛發楞。楞了半天,她才哎呀地輕輕叫了一聲一一她才想起來,該給她爹倒碗水。

她的這聲輕呼也提醒了枯坐在堂屋裏的商成。他馬上站起來,用個幹淨的碗滿滿地斟了一碗彌漫著濃鬱蔥薑氣息的釅茶湯,然後恭恭敬敬地用雙手捧給柳老柱。

盡管柳老柱心裏還是充滿了羞慚憤怒還有對霍十七的惱恨,而且這股怨氣就象要把他的肋骨頂開個洞一般,在他胸膛裏翻騰激蕩四處亂闖,讓他幾乎喘不上氣來,可他終究沒忘記鄉間的禮儀,伸出右手接過了茶湯,順手就要往桌案上擱……好在月兒在門縫裏瞥見了她爹的舉動,使勁地咳嗽了一聲,柳老柱這才反應過來一一他要真把這碗茶湯順手擱到桌案上,那他就失了客人應有的禮。他右手端著碗停頓了一下,抬起左手搭在碗沿上,把茶湯送到嘴邊,長飲了一大口……

隨著他張開嘴,一直憋在他胸膛裏的那股氣立刻就找到了宣泄的地方,從他喉嚨裏直竄出來,並且和剛剛吸進嘴裏的茶湯發生了撞在一起一一他立刻劇烈地咳嗽起來,黃綠色的茶湯汁噴得前襟褲子上到處都是,碗裏剩下的茶湯也灑了一地。

商成趕緊把碗接過來放在桌上,又捶打著柳老柱的脊背幫著他順氣;月兒擔憂她爹,也急忙過來幫忙。折騰了好一下,柳老柱才算止住咳,臉上的神色也漸漸平複下來。

這時候商成才開口問道:“叔,你這是……怎的了?”

從看見柳老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摔門進來,他就知道這門親事多半有了波折;而且柳老柱坐下之後連掃都沒掃他一眼,隻是黑著臉一聲不吭。他就想,看來柱子叔不單沒把親事說成,多半還在十七叔家受了什麽氣……

他有些想不明白,親事同不同意地,都不過是兩三句話的事情,怎麽柱子叔就被人氣成這般模樣?

“唉……”柳老柱話沒說一句,就先歎了口氣,然後就是許久的沉默。半晌,他又是長長的一聲歎息,這才把自己在霍家的遭遇說出來。

這一回月兒沒當商成的翻譯。她爹每說兩三句話,她都要插嘴問兩句。他們倆父女的對話都是音調渾濁吐字含混的鄉土俚語,商成恨不能把他們說的每句話每個辭都掰開揉碎吃進肚子裏,可任憑他凝眉蹙額連蒙帶猜忙出一頭汗,最終也隻能聽懂四五成,聽出來這門親事不僅被霍家拒絕了,十七嬸子還落了柱子叔的顏麵;但是十七嬸不應這門親好象是事出有因,她預備把自己的一個什麽親戚許配給自己……事情的經過似乎就是這樣。

好容易等柳老柱把個簡簡單單的故事講完,月兒已經氣得小臉通紅,朝她爹嘰嘰呱呱地說了一大通話。

商成聽不出來她在說些什麽,而且他現在也沒興趣去聽月兒講什麽。他現在知道自己和大丫的親事是泡湯了。但是他又覺得這事很平常,實在沒必要大驚小怪一一提親作媒這種事,有成的,自然也有不成的,成與不成都很正常嘛,不值得小題大做。

這個時候,山娃子兩口子還有剛剛上街的趙石頭都站在了堂屋門口,柳老柱父女倆的話他們都聽得一清二楚。平時就有些匪氣的趙石頭唆著嘴唇,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山娃子兩口子都是一臉氣憤難平的模樣,他們顯然是站在柳老柱這邊的。

商成覺得自己也該表個態,至少要表明他和柳老柱穿的是同一條褲子。可天地良心,他真不覺得十七嬸子哪裏做錯了呀。他甚至還有些感激十七嬸子。在聽說十七嬸子不同意把大丫嫁給自己之後,他心裏竟然隱隱泛起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一一不願意最好!十七嬸子真要是答應把大丫許給自己,他簡直不知道到時候是該把大丫當作妹妹看,還是該把她當婆姨對待。他甚至貪心不足地想,要是十七嬸子不給自己撮合另外一門親的話,那該有多好呀……

他想了半天,總算說了句話:“叔,您別生氣了,事情已然這樣了,再為這似把身子氣出點毛病來不值當。……十七嬸子提的親事我看也算了。其實哩,成親不成親的,我都無所謂,反正我還年青,慢慢留意著,總能尋個稱心如意的人一起過日子。……您也看見了,我如今這境況也沒辦法成親一一我還拉著十幾貫錢的饑荒。我盤算過,靠打零工尋下的錢,再刨除自己的吃穿用度,沒個三五年時間很難把錢都還上,哪裏還有錢來討媳婦?誰家閨女肯陪我一塊兒過這泥糟日子?”

他剛剛開口說話,幾個人就都盯著他,他說得越多,眾人臉上的神情就越複雜,聽他說到“我還年青”,趙石頭山娃子都是擠眉弄眼一臉的怪相,再說到“誰家閨女肯陪我過日子”,山娃子媳婦忍不住說道:“商家大哥,你要真願意娶,我給你做個媒一一我舅家還有兩個表妹,一個十四一個十六,我這回就僭越了,替我舅做個主一一兩個妹妹任憑你挑。哪怕兩個都娶,也成!”

商成苦笑道:“弟妹也來和我說笑?”

山娃子媳婦說:“誰和你說笑了?我說的是真話,兩個妹妹隨你挑,兩個一起娶回來也成,我舅舅要是在這裏,他也隻能說我好,一準不會責怪我。那霍家人沒長眼睛不識人,可還有眼睛比他們好使的一一就憑商家大哥半年裏掙下這個院落的本事,誰家不上趕著把閨女送來給你?”

商成覺得山娃子媳婦似乎不象是和自己逗樂,可她的話自己又沒辦法搭腔,隻好幹笑兩聲。

山娃子思忖了半天,這時說道:“商家大哥,你前兩句話說得對,柱子叔的確犯不著為霍家人生氣一一親事不親事的不說,霍家婆娘敢在男人說事時上堂屋接話,霍家的臉都教他們自己丟光了!嘿,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後笑話他們哩!看以後誰還拿正眼看他們!”又轉臉對商成說,“霍家人提的親可以不應,可你的事情也不能耽擱。先前你沒地方落腳,成不成家的,官上不會找你麻煩,如今有了自己的屋,再不討媳婦的話,衙門就要治你……”

聽山娃子這樣說,趙石頭還在旁邊幫腔點頭,商成不由得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他從來都沒聽說過天底下還有這樣道理,打個單身還要被衙門整治?他就不信,天底下那麽多光棍,官府治得過來麽?

“官上的牙婆都來幾次了!”月兒也說道。她邊說還邊舉起自己的右手,中指無名指小指伸得平平展展。“來三次了!”

商成疑惑地看著月兒的手。三次?誰來三次了?牙婆?牙婆是個什麽東西?做什麽的?

趙石頭雖然還沒成家,可看起來對“牙婆”這種陌生的事物很有經驗,他很有氣勢地說:“‘女十*嫁,男十七不娶,十告不應,官配’。牙婆來三次了,就是說……”他想了想,忽然猶豫地說道,“就是說,就是說……還有七次?”除了耍錢的時候,一般情況下他對數字都很遲鈍,商成就多次看見趙石頭掰著指頭算自己一頓飯到底喝了幾碗湯,吞下去幾個饃。

商成也約莫猜出來“十告不應,官配”說的是什麽事:女娃十五歲還沒嫁人,男娃十七歲還沒成家,那麽牙婆就要找上門來做工作;要是牙婆來十次,你都沒娶媳婦,那麽官府就要強行給你指配個媳婦。看來牙婆就是衙門裏的官媒。但是這條律法也不是被嚴格執行,至少大丫就十五了,十七嬸子保媒的那個範蓮兒好象都十八了,都沒嫁人,也沒見官府派人去催;石頭都二十出頭的人了,也沒牙婆去找他。奇怪啊,石頭也是超齡的單身漢,怎麽就沒聽說牙婆找上他呢?

趙石頭難堪地撓撓頭,說:“我沒地又沒房的,牙婆怎麽會找我?”

商成這才算是明白了,原來官府給人介紹對象,首先要看那人的經濟狀況和居住條件,隻有符合標準的才能有官衙門做媒的待遇。

他想了想,問道:“官配,是個什麽意思?”他以為,官府給單身漢介紹的女人肯定不會是好人家的閨女,多半是流徒、罪孥一類的女人,或者官妓寡婦什麽的……

事實證明,他的這種推測是正確的,牙婆官媒派出來的女人大體上就是這幾種人。

“‘十告’一般是多長時間?”

這個問題誰也答不上來,但是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那就是牙婆十次登門勸說的時間不會短於三十天,但也不會超過九十天,這就是說,三個月之內商成沒正式結親娶媳婦,那麽官府就很有可能要強行指配個女人給他作媳婦。這樣看來,他剛才說的“我還年青不著急”完全錯了,他不單要很著急,而且還要很積極,要是他今年娶不上媳婦的話,到時候衙門給他發個什麽樣的女人就很說了。有可能這女人比他想象的婆姨還要好,也有可能比他最壞的打算還要壞,按石頭的說法:“就是發頭母豬給你,你也得認了一一她就是你老婆!”

這種過分形象的比喻簡直讓人不寒而栗。

“……其實女人長得象母豬也不是什麽大事,胸大屁股肥能生養就成,反正天一黑啥都看不見,照樣……”

商成還沒動手,山娃子已經一巴掌把石頭扇出好幾步。

“滾遠點!瞧你的屎巴樣子,也不看看地方,就敢亂嘈嘈?”

石頭揉著腦袋,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剛才說得高興,全然忘記了山娃子媳婦和月兒也在場。山娃子媳婦還好些,月兒卻是個還沒說人家的閨女,早就羞得臉被蒙了塊紅布似的……

商成無奈地接受了這個事實:現在不是他想不想娶媳婦,而是必須娶個媳婦;他不僅要娶個媳婦,還必須盡可能快地把親事辦了。

月兒這才想起一樁事,問商成道:“我爹說,他聽十七嬸子講,你拿了人家範家姐姐的荷包?”

“她給我的!”商成馬上指出月兒話裏的毛病,並且堅持說,那荷包不是蓮兒小姑娘送他的,而是頭一晚他落在範家的。然後他不得不把自己幫著範家人給牛喂藥的事情也講出來。“第二天回來的路上遇見她,她告訴我說我把荷包忘在她家了,然後就把荷包還給我,半道上我才發現那荷包不是我的,當時我還以為她拿錯了。況且荷包是個小物件,也就沒大在意……”

“那是蓮兒姐貼身的荷包,能拿錯?”月兒白了他一眼,問,“荷包呢?你要是不願意和蓮兒姐好,就趕緊把東西拿去還給人家!”

“我拿什麽還她?渠州打土匪的時候,荷包就掉了!”

這一下,連最想和商成結親戚的山娃子兩口子,也沒法幫商成說話了。月兒雖然惱恨十七嬸子,卻不惱恨十七嬸三姐家的蓮兒,她當然會為自己的好朋友說話。至於柳老柱,他雖然是個木訥的鄉下人,但更是個循禮的鄉下人,在他看來,既然商成收了人家的貼身荷包,而且又沒辦法退還人家,那麽在情在理都要娶人家;因此上為了人家閨女的好名聲,為了和尚,他可以拉下老臉再為此事登霍家的門……

柳老柱這一趟去霍家,霍士其親自迎他到院門口,親手替他斟茶湯,一口一個柱子哥叫得親熱,而且還讓自己婆娘喊過來,當著他的麵用狠話教訓了一頓,並且讓她當麵向他賠罪道歉。到最後還是柳老柱替十七嬸說好話,霍士其才饒過自己的婆娘。

第二天一早,十七嬸就帶著大丫去了李家莊,第三天她就一個人回來了,興高采烈地告訴柳老柱,這門親事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