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如今的霍士其已經不是商成才來時看見的那個霍十七了,這一點每人麵前擺的五味粥就能看出來。這粥裏不僅有鬆子核桃仁這些尋常幹果,還有蓮子、桂圓肉和紅棗,連熬粥的米都不是平常的黃米,而是市麵上極罕見的糯米;香甜黏稠的粥麵上還撒著薄薄一層切成碎屑的葡萄幹山楂糕玫瑰糖高粱飴,紅紅綠綠地配在一起,看著就讓人直咽唾沫。商成忍不住一連喝了三大碗,直到瞥見蓮娘不停地拿眼神剜他,才意猶未盡地對還要為他盛粥的二丫說夠了。
看他吃得暢快,十七嬸也高興地說道:“小和尚隻管吃,這邊飯桶裏還有的是。既然來了嬸子這裏,就千萬客氣一一這是我親自到廚房熬的粥,下足了料,熬了滿滿一大鍋哩……”
商成手壓著自己的碗不讓二丫搶去,嘴裏道:“真是夠了。”又轉臉對另一張桌上坐首位的十七嬸子說,“多少年沒喝過這樣香的臘八一一五味粥了。還是嬸子的灶上手藝好,幾時讓蓮娘過來跟您學幾手……”趁他說話,一直鍥而不舍的二丫終於從他手底下奪過了陶碗,又去給他滿滿盈盈地盛了一碗粥過來。
雖然心裏明白商成說的是恭維話,十七嬸還是高興得喜笑顏開:“其實蓮娘的手藝也不賴,不過比起嬸子我,自然還要差上一些火候。這熬五味粥呀,它也有個講究,要的是小火慢慢燒,鍋裏的粥湯隻起咕嚕泡不見滾,細細熬煮上一兩個時辰,果子的香味自然就浸到米粥裏。當初我才嫁過來時,柱子嫂還教我一個越熬粥越香的法子……”說到這裏她突然沒了聲氣,低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忽然又站起來離了座位,走到粥桶邊重新拿碗撈了一碗粥,雙手捧著遞到柳老柱麵前。
“柱子哥,我知道,為了當初的事,你心裏還記恨著公澤,更記恨著我……”
她本來在大談熬粥的方法,大家也聽得津津有味,可她卻忽然停了話頭,眾人便有些納悶疑惑,再看她過去特意為呆著臉不怎麽吃喝的柳老柱另盛一碗粥,眾人就更是驚訝得說不上話。隻有兩個不懂事的女娃招弟和四丫,還捧著各自的小碗一個勁地舔嘴咂舌。除了這倆小娃娃,屋子裏的人都知道,當初柳老柱為商成登霍家門提親時,差點被十七嬸的一番話氣得病倒,雖然後來十七嬸說合了商成和蓮娘的親事,但是他心裏的氣卻一直沒有消;如今他和霍家幾乎斷了來往,兩三個月裏,隻有前兩天大丫出嫁時,他才踏進了霍家的門檻,今天要不是霍士其親自去請,他肯定也不會來吃這頓飯。
“……柱子哥,當初的事情,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不求你體諒我,更不敢求你原諒我,隻求你一件事一一求你體諒體諒公澤。他也苦啊。柱子哥,這些年你也看見了,他們霍家人是怎麽對待公澤的一一要不是如今大丫嫁了個好夫婿,公澤爹娘的牌位都進不霍家的祠堂……”說著話她就去擦眼睛,抹了好幾顆淚水,才吞咽著聲氣說,“柱子哥,公澤經常說,當年要不是你,他和他老娘也許早就餓死了,要不是你一力幫扶他家,他也不能把書讀出來,更論不上考秀才進衙門辦差使。他還說,這輩子他感激天感激地感激父母,更感激老天爺讓他遇見你這樣一位好兄長。……就是我嫁過來之後那兩年,若不是有你和嫂子裏裏外外地幫忙,大丫也未必能留得住。現在我都記得那年公澤去首府應試,寒冬大雪天的,你跑了二十裏路請來大夫給大丫看熱病,又拿著方子連夜去縣城給她抓藥,好歹把她的小命從閻王手裏搶回來。每想到這事,我心裏就難受得……難受得……”她哽咽地說不下去。
柳老柱埋著臉,良久歎了口氣,說道:“唉,算咧,都過去的事情了……”
聽他這樣說,十七嬸子臉上立刻轉悲為喜,抹了眼淚就把手裏的粥碗捧到柳老柱麵前,恭謹地說:“好,我不說了。那從今天起,柱子哥你也不能再記恨以前的事,就和早前一樣,該來就來該說就說,千萬別再讓公澤天天罵我是個不懂事的死婆娘。”
霍士其嘴角抽搐了好幾下,也不知道是想笑還是想罵自己婆娘。正在偷酒喝的二丫已經咕咕地笑出聲,頭上立刻被蓮娘用筷子頭輕輕敲了一下。商成反應快,馬上撂下碗抄起酒壺,給霍士其和柳老柱斟滿了酒,兩人碰下酒碗各自喝光,這事就算徹底揭過去了。
柳霍兩家的心結解開了,屋子裏的氣氛也愈加熱鬧起來,先是二丫喝多了酒撒酒瘋,紅著個臉蛋咿咿呀呀地唱了首不知道哪裏學來的俚曲,俊哥哥俏妹妹的歌詞兒讓她挨了她爹娘好幾句嗬斥,還被月兒撓著胳肢窩追問半天誰是她的俊哥哥,她又瞧上哪家後生了。然後不怎麽能喝的蓮娘也唱了支《七夕謠》,三疊唱罷,所有人都誇她的嗓子好,惟獨商成聽不懂這三聲一轉五音一繞的燕山古民謠,回到家還扭著婆娘問,這《七夕謠》到底是唱的什麽。
蓮娘便一字一句地學說給他聽:
“自古燕山多男兒,背天負地增田畝;
由來燕境出好女,引犁掘鋤不輸將。”
“自古燕山多男兒,開山辟道通中原;
由來燕境出好女,伏木紮橋不輸將。”
“自古燕山多男兒,揚鞭拽馬追胡張;
由來燕境出好女,擎弓搭箭不輸將。”
商成聽罷就再也沒有說話。這歌詞太淺白了,淺白得就象是大白話一一它也的確就是大白話;它的內容也太簡單了,無非就是男男女女一起開荒種地修路搭橋,又一起和外族人打仗。可要是仔細咀嚼,卻又教人無比感慨一一僅僅一個“燕山女兒不輸將”,就把燕山人那種頑強不息不屈不撓地堅韌性格描繪得淋漓盡致。
一直到夜都深了,他還是睡不著,蓮娘清脆中帶著堅忍的聲音還在他耳邊回響,那直白的歌詞,那似詠似歎的低吟,總是在他腦海裏回蕩,令他熱血澎湃心情激蕩。
“……自古燕山多男兒,揚鞭拽馬追胡張;由來燕境出好女,擎弓搭箭不輸將。”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默念著這首歌謠,一次又一次地感受著歌詞裏那雄渾蒼然的豪邁氣概。“不輸將”,“不輸將”,也許這世界上再沒有什麽辭藻,能比上這三個字裏描繪出的那副樸素而壯闊的瑰麗畫卷,也不會再有別的詞,能形象地表現出這塊土地上的人民那種不畏天不畏地更不畏敵的豪氣……
迷迷糊糊中,他似乎聽到有人在拍打自己的院門。
蓮娘比他警醒。他還在判斷這敲門聲是不是自己的幻覺的時候,蓮娘已經支起半截身子,隔著窗戶問:“誰呀?”
“和尚大哥,快開門!開門呀,和尚大哥……”
這聲音裏帶著哭腔,既尖又細,在冬天裏寂靜的夜晚聽得格外清楚,它宛如針紮一般直刺在人的耳朵裏,商成和蓮娘都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商成的手已經摸到枕頭下的短刀柄,覺得心裏稍微踏實一些,一手攬住渾身顫抖的妻子,揚了聲音問道:“誰?是誰在外麵?”
“和尚大哥……”外麵的人已經嗚嗚地哭起來。這時候商成才聽出來,外麵不止有一個人。
“是二丫!”蓮娘道。她胡亂地拽過炕頭的衣服,胡亂往身上一裹就要去開門。商成一把拽住她,嘴裏低聲吼道;“我去!把褲子遞給我!你別點燈!先穿好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