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日正三刻時,商成和包坎回到了東門外的臨時住所一一衛軍府專為軍官們設立的驛館。從到衛府報到的那一天開始,商成就一直住在驛館後麵一個單獨的小院落裏。這裏清淨,又有一正兩偏三間房,剛好給他和包坎趙石頭三個人住。
包坎把馬牽去馬廄,他就一個人先回到住處,自己舀了水缸裏的水擦過臉上的土,再脫了官服換上一身舒服的便裝,便躺在床上捧著本《胡溏記》翻看。
這是他昨天才在城裏的一家書肆裏買來的唐人傳奇小說輯,裏麵集錄的三四十個離奇故事,他竟然一個都沒聽說過,這時候倒也看得津津有味。惟獨可惜的是這些文章故事通篇都沒有一個標點符號,從頭到尾都得由他自己皺著眉頭連蒙帶猜來斷句,所以少了許多閱讀的樂趣。
他的床頭還胡亂堆著幾本書,《論語》、《春秋》、《詩》都有,還有兩本朝廷科舉考試指定的參考書《詩考》和《大學集注》。為了這幾本書,他花了差不多半個月的薪俸,原本想用它們來打發時間,可翻過幾頁之後才知道自己根本就看不進去,又舍不得扔掉,就先丟在這裏。
唯一一本他反複揣摩的書是《顏魯公刻貼》。書中收錄了唐朝書法大家顏真卿的十餘副碑貼書貼,楷書行草都有,雖然其中的《祭侄文稿》《顏勤禮碑》還有《大唐中興頌》都是廣為流傳的作品,他早就看過學過也臨摹過,心裏記得滾瓜爛熟,但如今事易時移,一年多時間裏他又長了許多見識閱曆,此時再來細細品味文字滋味筆畫架構,不由得又多了幾分體會。
有時候來了興致,他也會在紙上隨手寫點東西,或者錄一首詩,偶爾寫出一幅他自己很滿意的字,他也會很得意地把字擺在正房的圓桌上欣賞半天。不過出於某種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的原因,他從來不保留這些東西,他會細心地把寫好字的紙張撕得粉碎,然後在出門散步閑逛的時候,把它們分開來扔掉。當然他也不刻意隱藏自己能識會寫的本事,看書寫字時都不刻意避開石頭和包坎。有一天晌午時他心頭苦悶多喝了兩杯,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突然間酒勁上頭心血來潮,用草書在一卷白紙上抄錄了李白的半首《蜀道難》,一幅字高低動蕩行雲流水,筆斷意連渾然天成,連他自己都覺得是自己寫的最漂亮的一篇草書,可叫了能寫自己名字的包坎來一同欣賞,包坎皺著眉頭看半天,隻說了一句:“練字,就要一筆一畫地練。”從那以後他就再沒讓別人看過自己的“作品”。
除了看書練字,他也會在集鎮上走走燕州城裏轉轉,燕州城是他來這個世界之後到過的最大城市,雖然城市的總體布局和屹縣端州差不多,但是比這兩處地方都大得多,即使是渠州城,也沒法和燕州相提並論。他粗略估算這座城市裏至少生活著三萬人,要是再算上每天早進晚出的商販雇工,也許人數還要翻一番。他後來還特意找人打問過。據那個衛府考功司的司曹說,東元十六年十月時,燕州城裏的住家是八千三十六戶計四萬六千八百七十九人,再加上周圍各處集鎮村寨,至少有九萬人出頭。這還是不完全的數字,為了逃避丁口稅,很多人家都隱瞞著人口。
驛館所在的座牌集是燕州城外最大的集鎮,有差不多三千戶人家。剛聽說時他還咂舌,實在是想不通一個集鎮怎麽會有這麽多人,三千戶人家已經比屹縣全縣城的人還多了。後麵自己仔細琢磨,才明白過來道理:燕州城是邊陲重鎮,一年中除了元宵節前後三天,其餘時間每天都要宵禁,忙碌了一天的人們總要尋個娛樂消遣的去處,於是離城最近的座牌集就成了娛樂中心。這也是為什麽集鎮上大大小小的旅店客棧多得幾乎是一家挨一家的原因一一他們不愁沒生意。
座牌集上不僅旅店多,飯館也多,鎮南的幾條街市上酒樓飯肆茶飯莊林立,每到入夜時分,到處都是輝煌的燈火,觥籌交錯輕歌曼舞要一路熱鬧到天光時分。剛開始時他還以為這都是富貴人消遣的地方,後來和石頭包坎去過兩回,才知曉這裏和他臆想的完全不一樣一一在這些地方玩耍其實花不了幾個錢。兩文錢進席蓬,十文錢一杯茶一個座,三百文就能在舞台前包一張桌,要是站在席蓬外擠人堆,聽唱書觀燈戲看雜耍甚至就不要錢。在舞台上表演的女子們也不象街頭賣藝的人那樣,唱完舞完就拿著個簸箕下台來邀賞;她們似乎不在乎自己的工錢,賞不賞的全憑觀眾自己的心意,賞多是個“謝”字,賞少也是個“謝”字,不賞還是個“謝”字。聽包坎說,這些女子都是酒樓飯肆打小就買來的歌舞伎,一般都請著高明的教師指點,而且東家為了自己這一行裏的名聲和名氣,通常都肯讓她們提早幾年贖回賣身契,然後給自己攢些體己……
包坎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地主財東如此善待自己的“財產”是樁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卻是張口結舌半天都說出話。後來找著話頭找著包坎打問,包坎還覺得他大驚小怪,說:“皇帝家的宮女也不過做十年,滿了年限不放出來許配人家,禦史都不答應;這些家頭坊主的憑什麽就讓別人替他們賣一輩子命?這些女娃也是娘生父母養的,家裏捱不過三災五難不得已才走這條道,要不給人家一個活人的盼頭,死了都要進阿鼻地獄!就算是教坊裏充作官伎的罪孥家屬,也少有做上十五年的……”
每每想到這些事,他就不禁頗有些感觸和感慨一一他從來沒想到過這個從來沒被曆史記錄下來的趙朝,一個本該是冷酷無情的封建國家,竟然充滿了如此多的溫情。
當然溫情並不能掩蓋全部的醜陋和罪惡,但它畢竟是溫情……
他突然又想到自己曾經去過的那個書肆。
昨天下午,他在驛館裏呆得實在無聊,就一個人進城去亂轉悠,東瞧瞧西看看,走著走著就逛到了科甲巷的州學考場。他沒穿官服,也沒帶著玉佩,看門人當然不會放他進去,他隻能踮起腳在門口瞻仰下考場裏的情形,結果令他大失所望一一除了勒刻著曆代先賢語錄的石碑還有鎖著門的學官官堂,他什麽都沒看見。然後他就把注意力轉到考場對麵的一溜幾家青樓紅肆。就在他琢磨為什麽官府會允許妓院開在州學對麵時,他就看見兩幢紅樓之間那間不大的門臉。平平常常的一主兩側三迎門,門口打掃得幹幹淨淨,門楹上掛著塊匾一一“養性齋”。覷著這三個字,他楞了半天才總算反應過來這匾額的意思:
一一修心養性。
他走進去才知道那是個書店。店裏的兩個夥計並沒有因為他的穿著打扮還有外貌而把他拒之門外,當然他們也沒有因為他的身高相貌而高看他一眼,於是他就挨著書架一個個地慢慢找過去。他想找幾本史書來看。不管是什麽年代的,隻要是史書就好,要是和唐朝還有唐朝以後的事情就更好一一趙朝是怎麽回事,她又是如何興起的,唐朝之後怎麽就是她了?這些問題一直在他心裏徘徊不去,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好奇心也越來越強……
說起來店裏的書還是不少,一內一外兩間屋,至少也有三四百種圖書,不過大部分都是他看不進去的書。幾架書裏最多的是文人騷客們的詩集散文集。他隨便翻了翻,都是很平常的田園山水詩歌,什麽“自登東窗常惆悵,人生自來總滄桑”,什麽“花飛花落花銷碎,自來自去自傷神”,不是酸得掉牙的對影自憐,就是莫名其妙的感傷。轉半天除了一套《前唐詩》之外,其他詩歌本子的作者他一個都沒聽說過。可《前唐詩》一共十一卷,和書肆老板談半天價,人家讓了他三貫錢,最後是咬死十五貫再不鬆口,而且說了不單賣,要買就是不套,要不就別買。十五貫實在是貴得離譜,而且他如今也拿不出來這麽多錢,當然他也可以找包坎和石頭借,但是一想到找石頭借錢,他就想到他欠著山娃子的錢,就想到山娃子……然後他就再沒興趣掏十五貫錢去買幾本破書。
然後他就在《前唐詩》集子的旁邊看見了一本書一一《青山稿》。
這書的名字讓他有些奇怪。他知道,除了四書五經之類的市場需求廣大的儒家重要經典之外,這個時候的書商們一般是不主動開版印書的,所以市麵上能看見的絕大多數書都是作者自己出錢印刷。願意自己出錢印書的人不外乎圖名;既然是圖名,肯定是把自己最得意的文字拿出來展現給別人看,怎麽這書的作者會這麽獨特,竟然會把稿子拿出來付印?他帶著疑惑把那本書隨手拿起來翻了一下。
書裏隻有五篇文章一一《勸農》、《勸學》《勸工》、《勸商》、《趙風》……
他立在書架邊,擰著眉頭,一頁一頁地慢慢翻著書,把書從頭看到尾,然後又從頭到尾再看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