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跳下牆垣四麵略一打量。右首邊不遠便是一條上寨牆的木梯,三個土匪已經登上牆頭,卻又沒上來廝殺,都是端著刀槍隔著十步不到直望著他,廟子裏泥胎塑像般目瞪口呆;左首邊也有七八個土匪,正繞著寨牆的拐角弧彎奔過來。他提著刀縱身過去,當當幾聲,把那三個家夥逼得步步後退,百忙中回頭看,蘇紮已經上來了。
看蘇紮拎著刀要去右邊阻截土匪,商成大喝一聲“快扔繩子拉人!”。也就是這麽一分神,耳邊簌一聲響,仿佛有人在離他極近的地方撮唇吹了聲口哨,聲音又急又快,他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就覺得一樣東西猛地撞上左胸一一刹那間他眼前一黑,隻覺得胸膛就象被鐵錘重擊一般縮進去,肺腑裏的空氣幾乎全被擠出來,心髒都幾乎停止了跳動,然後才覺得一陣劇痛從左胸迅疾彌漫到全身,瞬間從頭頂到腳底都有一種震懾般的麻痹,僵直的手指幾乎把握不住刀柄……他腳下踉蹌著後退兩步,一隻手在牆垣上抓刨了兩下卻沒能穩住身形,最終還是摔倒在地。三個土匪覷著機會,早已經圍上來,瞄著他就是矛紮刀劈。他緊緊闔著嘴不敢呼痛,憋著一口氣拚命地揮刀抵擋一一卻哪裏擋得住,眨眼間身上就挨了四五下,幸好都不是頭臉胸腹這些要緊地方。
這時候錢老三已經上了牆頭,另外一個邊兵也被蘇紮拽上牆頭。兩人見商成的情形萬分危急,顧不得去攔截左首邊繞牆過來的幾個土匪,都搶過來救護他。刀槍進擊火花四濺,丁當乒乓幾聲響,錢老三嘶著嗓子陡地一聲怒吼,一個土匪倒退不及,被他由肩至胯劈出一條長長的血口倒在地上,紅肉翻卷鮮血迸流中人兀自長聲慘嚎。另外兩個土匪錯愕之下動作稍慢,一個胸腹間被錢老三攘一刀滾下寨牆,一個被邊兵砍斷條胳膊,再一刀結果了性命。
商成還沒爬起來就指著錢老三背後喝令:“截住他們!”
此時從寨門來增援的土匪已經趕到,一個頭目樣的家夥嘴裏呼喝指揮,分了兩人上去圍攻蘇紮,自己挺著直刀帶著五個人殺過來。蘇紮一條胳膊挽著繩索一手舞著腰刀左支右絀,頃刻間就是險象環生,卻是死戰不退,也不撒手放開繩索。又一個邊兵也緣著繩索爬起來,一條腿剛剛搭上牆垣,胸膛就被土匪紮了一矛,黝黑臉膛登時緊皺成一團,吐了嘴裏的腰刀雙手攥緊矛杆,身體晃了兩晃,不僅沒有栽下去,反而借著土匪拔矛的力道翻上牆垣,腳在寨牆上一蹬,合身就撲向兩個土匪,一條胳膊攬住一個,三個人一起摔倒。兩個土匪好不容易才把他的屍首甩開,剛想掙紮著起來,兜頭就被隨後上來的石頭一人劈了一刀……
這邊商成已經站起來,伸手拽住插在胸膛上的弩箭箭杆,哼一聲拽出來,看都沒看一眼就手拋開,伸手在地上揀起一把刀,過去從背後揪住一個土匪的發髻一扯一一土匪的頭將將仰起刀已經抹在脖子上,一股血箭撲地竄起幾尺高,倒在地上手腳猶自亂抖。他身高臂長步子大,橫著跨出一步就把個土匪砍翻在地,再跨一步又揪過一個土匪,同樣是揪著發髻一扯刀子在脖子上一勒一一那匪徒直著雙眼兩腳一軟就跪在地上,雙手拚命捂著迸血的喉嚨,嘴裏咯咯作響。土匪頭目看商成走三步便殺三人,瞪圓了眼珠子形容猙獰,嘴裏呀一聲怪叫,撇下錢老三,高舉著直刀就奔商成過來。他才跑出兩步,就覺得背心一涼又一熱,知道已經教對手借機偷襲得手,朝旁邊一躥想逃開錢老三的追擊,卻被旁邊的邊兵攔腰一刀砍倒在地。剩下的兩個土匪驚駭萬狀哪裏還敢抵抗,嘴裏發聲喊,轉身就跳下寨牆。
牆頭上這番來往廝殺時間雖然短暫,場麵卻極是激烈,寨牆上下的土匪看得清清楚楚,眼見上來的邊軍也不過三五個人,卻接連斬殺十餘個同伴,心中都是膽寒。寨子外一弩之外結陣的邊軍鄉勇雖然看不清楚戰況,可自己一方得勢卻是瞧得明白,人人都是血脈賁張。孫仲山把腰刀在半空虛劈一記,嘶聲厲吼道:“殺!”金喜和百十兵勇跟著他大喊一聲“殺一一”,奔著寨門就衝過來。
商成領著五個人沿牆頭就奔寨門,半路便遭遇一撥過來阻截的土匪,兩下裏都沒有停頓,迎頭就撞在一起。土匪勢眾,足有二十多人,可牆頭的便道狹窄,頂多能容四個人並肩,又被幾個邊軍的凶悍攝住了膽氣,畏手畏腳地都有幾分怯戰。商成這邊卻不一樣。他如今已經換上了直刀,三尺刀杆四尺刀刃,打橫就已經幾與便道同樣寬窄,左右揮舞更是當者立辟,來回一蕩便是一條鮮血潑灑的通道。他一人當先挺刀直行,一眾土匪要不想身首異處伏地氣絕,就隻能翻翻湧湧地後退。他身邊又有包坎石頭佑護,隻管挺進根本不須操心旁餘,偶爾有匪徒能僥幸逃過兩麵開鋒的直刀利刃,也躲不過兩人的腰刀。即使土匪命大一時沒斷氣,滾在牆垣邊呻吟告饒,跟在後麵的錢老三和那個邊兵也都是殺人不眨眼的煞神,絕不會手下留情,不論死活,通通照著胸膛脖頸便是一刀。蘇紮不知道從哪裏揀來一張弓,背上還背著個箭壺,走幾步就停一下,挽弓搭箭專挑手裏拿弓弩的土匪射,轉眼就射倒三四個。
眼看牆上寨外的邊軍都是越來越近,寨門上一個穿錦袍的家夥一疊聲地喊:“截住!上去截住!放箭!快放箭!”
可此時土匪早就被牆頭幾十步血肉鋪就的便道駭破了膽,隨著直刀揚起落下滾滾向前,鮮血飛濺慘嘶不絕,人人嗓子發幹兩股戰栗,誰還會聽他的指揮調遣。寨前邊軍刀砍斧斫破寨門的一片丁當咣啷聲響中,驀然間有人一聲喊“大家逃命啊!”,土匪就象在晨鍾暮鼓中陡然被驚醒的鳥群,爭先恐後地跳下寨牆,朝寨子裏擁去。
人心一亂,錦袍人再是跳腳大罵苦苦哀求贈銀許願都是毫無用處。他轉回身瞠目切齒地望定商成,眼睛裏凶光畢露,看情形他如今恨不得把這個令他一番心血再次毀於一旦的邊軍軍官活剝生吃。幾個土匪提著刀槍衛護住他,兩個忠心耿耿的“老弟兄”架住他胳膊,正想尋路下寨牆時,一直引而不發的蘇紮總算覓到機會,右手一抬,隻聽弓弦嗡嗡細響,一枝羽箭直貫進錦袍人的右眼眶裏。錦袍人腿腳在地上一蹬身子一挺,立刻就象個被戳破的裝水牛皮口袋般癱軟下去。
度家店的寨門畢竟不是州縣的城門,即使經過土匪整飭,也經不起邊軍的刀斧之利,轉眼就是一片稀爛,百十個兵勇齊聲大喊,已經湧進來。孫仲山拎著刀站在寨門裏的空敞地上,接連下達了一連串的命令:
“傳令下去,土匪中棄械者不殺,投降者免死!”
“金哨,你帶三什人打那杆旗!”
“劉得福,你帶兩什人緣寨牆封鎖村寨,勿令一個土匪逃脫!”
“萬十七,你領鄉勇挨屋搜索!”
“……”
下完命令,孫仲山才轉身滿臉敬服地仰望著坐在牆頭上的商成,抬臂抵胸幹淨利落一個軍禮,放下手朗聲道:“大人,……”
商成抽著嘴角擺手道:“你布置得挺周詳,就按你說的辦。”他撫著胸口被弩箭創傷處,想了想,說道:“多抽出點人手在外圍搜索,抓住出逃匪徒,就地處死,不用押回來。找幾間不漏風不漏雨的屋子,預備好木炭熱水吃食,再找幾個人,把後麵的傷員都接過來。”他說一句,孫仲山便應一聲。“把土匪的紅傷藥都搜出來,咱們的人要緊,傷口要用涼開水清洗之後再上藥,裹傷的生布都要用滾水煮過才能使用,用過的生布要多煮一刻鍾。戰死的弟兄都要抬進來好生安置,造冊逐一登記姓名,要隆禮厚葬,還要為他們請功……”
“是!職下遵命!”
孫仲山答應著去了,在後麵看護傷員的關繇已經過來了,站牆下就是深深一揖,上了牆頭又是深深作揖,恭恭敬敬地說道:“大人威武,小人聞所未聞。前回聽孫校尉說起大人在屹縣的赫赫功勞,已經令人深為感慨歎服,今日繇得以親眼目睹大人之智慧勇武,直讓人讚無可讚歎無可歎。即是西楚霸王複生,三國呂布再世,也不過如此。”
商成自從殺狼出名,已經聽慣了各種誇讚佩服話,由一介鄉勇一躍當上歸德校尉並授兩畝勳田之後,各種阿諛奉承的馬屁話更是聽得兩耳都快起繭子,早已不太當一回事,但是被人比作西楚霸王項羽和三國呂步,這還是第一次。他心裏雖然明知道關繇誇大其辭不過是拍自己馬屁,可這些話實在是中聽,禁不住也有幾分得意,等關繇把話說完,才笑著搖頭說道:“老關,我一向都覺得你這人豪邁直爽,從來不說假話,怎麽也學會阿諛逢迎了?比項羽,比呂布……言過其辭了,言過其辭了。”
“大人誤會了,我這可不是阿諛之辭。度家店雖然是小村寨,土匪雖然也不算多,可也是土匪經營積年的老巢穴,防範嚴謹壁壘嚴密,若不是大人智清神泠妥當周詳,咱們如何能勝得這般輕鬆?要不是仗了大人武勇過人,如何才能有這場完勝?所以項羽之比大人,輸在愚鈍,呂布之比大人,短在魯莽……”
商成仰頭哈哈大笑,笑幾聲又捂著胸口的傷口直籲涼氣,拍著身邊的便道夯土說:“老關,你這不是阿諛,那什麽才算是阿諛?你也是累了幾天的人,來,過來陪我坐一會,咱們倆說說話。”
“小人職末,不敢領大人錯愛。”關繇謙遜道。轉眼間臉色又是一黯,“小人的幾個叔伯兄弟,關家門裏的好些親人,都歿在這裏……還有尤家兄弟……”說著就抹眼淚。
商成也有些意氣蕭瑟,抿著嘴唇凝視著不過二三十個小院落的度家店,良久才說道:“他們的血不會白流。我要讓他們死有所值,要給他們請功;我還要在這裏勒石刻碑,記下今天發生的一切,要讓那些後人永遠都記得,他們在這裏做過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