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兩天裏,商成抓緊時間接見各村縉紳,又花了一天時間把手頭上的各項公務都做好安排,然後便帶著石頭包坎以及孫仲山和兩個女娃離了中寨,一行六個人五匹馬加一輛馬車,在凜凜北風中迤儷南下。走在路上,他還惦記著軍寨裏的事情。川道裏歸他管轄的各個村寨,因為他到任的時間實在太短,竟然一個都親自去看過,所有情況都是從部屬和各村縉紳胥吏那裏聽來的,全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好消息,十九個村寨,村村倉滿廩滿寨寨路不拾遺,聽著就讓人心裏不踏實。軍寨的情況也令人憂慮。首先是冬裝。今年的就不說了,去前年的冬裝都還差著六百多套,在度家店時他就和使司衙門扯皮,好歹要來四百套,可至今才送來兩百八十套,掰著人頭算都還有同樣多的缺口。沒奈何他隻能先在中寨的軍務公款裏擠出一部分,自己又從腰包裏掏出四十貫,湊齊一百貫,派人火速去端州府訂購。可臨到他出門,端州那邊一點消息都沒有。除了冬裝的事情讓人操心,錢糧也是個事情。錢的問題不大,即便沒闖過天的家當,軍寨大帳上的虧欠也不到二十緡;糧食也不是不夠,土匪窩裏抄來的就能讓西馬直的邊軍都過個肥年。可如今天雪路難,糧食都還堆在下寨中寨運不上去。他想盡辦法,好不容易才給上寨送過去兩百套新冬裝和一百多石穀麥,還有大量的油鹽醬菜柴禾,可百多兩百人要在那裏過冬,這些東西到底能支撐幾天,他心裏一點底都沒有。臨走之前他已經反複交代後勤上,不管他們想什麽辦法,哪怕支最高的工錢,也要盡快把第二撥三十馱物資送過去,可他又擔心,在沒有他的督促的情況下,這些人的辦事效率如何,他們會不會把他的話打折扣。北邊川道外還有四個烽火台,也駐著二三十多號人,那裏的道路更艱難,條件更艱苦,也不知道能不能及時得到補給……
還有,這寒天凍地的,各個村寨裏的貧家小戶會不會有人斷炊?有沒有莊戶的房子在大雪裏塌掉?地方上的裏正戶長能不能及時照應接濟?而且,他讓已經是忠勇郎的關繇派發的那些剿匪得來的錢糧,也不知道關繇到底把事情辦成了什麽樣……
一路上他都在想著這些煩心事。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不該匆匆忙忙就答應孫仲山。他應該等所有事情都有個頭緒,再把兩個女娃領去屹縣;或者幹脆寫封書信讓孫仲山捎上,月兒和十七叔見了他的信,自然會替他安排。但是現在說什麽都晚了,他已經答應孫仲山,到屹縣就給他辦親事,還要以兄長的身份做他的主婚人。這個情麵太大了,他根本沒辦法推托,如今隻能開完會議就趕回屹縣,然後三下五除二把孫仲山的婚事操辦了,再馬不停蹄地趕回來。
從西馬直到北鄭用了三天,開個會用了一天半,碰上恰巧到北鄭公幹的文沐,兩個人在家酒館裏東拉西扯又去了小半天……直到從中馬直出來的時間都過了整整一旬,一行人才來到霍家堡。
商成指著集鎮邊的一處宅院,對孫仲山說:“那是我十七叔的家。咱們過去,看他在家不。”
一路充當馬車夫的孫仲山晃一眼,也沒看出這宅院有什麽不尋常。土砌的院牆,除了牆垣上那層青磚牆帽之外,和周圍鄰居的院牆沒什麽兩樣。牆不高,隻及平常的胸口,牆麵上抹的白灰早就脫落了,到處都是坑坑窪窪的,拌在泥裏的枯黃秸杆東一團西一簇地凸露著。因為天色見晚,院門緊緊地掩著,大門上的畫都隻剩下半幅,兩個缺胳膊少腿的門神很沒威嚴地在寒風裏瑟縮。唯一醒目的是大門上方還接著個單挑飛簷的小門樓,幾棱青磚中嵌著個木匾額,匾額上“霍宅”兩個字已經蒙上了厚厚的灰塵。
孫仲山知道,這小門樓說明這院子裏住著個秀才。
商成已經下了馬,邁步上台階把鏽蝕的門環拍得啪啪響,高聲喊道:“十七叔,在家不?”
院門開了條縫,探出個梳著雙抓髻的小腦袋,接著就是一聲驚喜的尖叫:“呀!和尚大哥!一一爹,娘!快出來!和尚大哥回來了!”一邊叫,一邊就敞了門,一個小女娃幾乎是從院子裏蹦出來,攥住商成一條胳膊就朝裏麵拖。
孫仲山用馬鞭捅了捅旁邊的石頭,用眼神問道,這跳出來的女娃是誰,不會就是商校尉的妹子吧?
“二丫,十七叔的二丫頭。”
這時候院子裏又出來兩個更小的女娃。一人抓著商成另外一隻手,一個扯著他褲腿就不放。
包坎已經下了馬,取了馬背上的褡褳拎在手裏,說道:“招弟,四丫,十七叔家的老三老四。”說著已經笑眯眯地彎下腰,拍著半鼓的褡褳道,“四丫頭,還不來包叔叔這裏?包叔叔可是給你帶好吃的來了。”
孫仲山張著嘴,結結巴巴地小聲問石頭:“這倆女娃是,是……那個二丫的妹妹?”
石頭也偏腿下馬,翻白眼瞪他一下。這話問得稀奇。不都說了嗎?這三個都是霍士其的女兒,老二老三老四;兩個小的不是二丫的妹妹,還能是誰的?
孫仲山咕嘟咽口唾沫:“那……那老包怎麽,怎麽,……怎麽讓四小姐管他叫叔?”這不明擺著是占商成的便宜嗎?大人能不惱他?
“他皮癢,欠揍!”石頭乜了把四丫抱懷裏的包坎一眼。招弟已經看見他,鬆開商成跑過來,邊跑邊喊:“石頭叔!”石頭笑得眼睛都眯成兩條縫,答應的聲音比誰都大,蹲下來把招弟攬住,手裏就象變戲法一樣拿出兩封紅紙裹著的細點心,還有個木鴨子,把鴨子朝地上一放,拖著條細繩一拽,鴨子就扇著木翅膀在地上動,動一下,還“嘎”地叫一聲。
石頭把玩具都點心都塞招弟手裏,說:“叔給你買的。怎麽樣,好玩不?”
“好。”招弟使勁地點頭。
說話間院子裏已經多了兩個人。前麵一個三十來歲年紀,團圓臉白淨麵皮,頜下蓄著須,卻沒怎麽打理,顯得有些亂糟糟的。這人幾乎是一路小跑著迎出來。商成早已經躬身一個深揖:“十七叔。”看商成施禮,那人才頓下腳步,先還了半禮,過來就拽住他胳膊,笑道:“剛剛還和六哥說起你,想不到你就來了。一一幾時回來的?”
商成恭敬地說道:“剛剛才到。路過您這裏,過來給您問個安好。”說著又對後麵的人作揖,“想不到六伯伯也在。”
後麵過來的人立定腳步還了個半長禮,直起身隻笑不說話。這人比十七叔稍大幾歲,也是張團圓圓的白淨臉,一綹巴掌長黑胡須打理得又直又順,一雙細長眼睛帶著寬和欣慰的笑意,矜持地站在一旁。
霍士其拉著商成的手朝堂屋裏走,說道:“你一去燕州就沒了消息,我還以為你要到新年才能回來,實在想不到你現在就到了。如今領的是什麽職務?這是又調回來守南門大營了?還是上任中途順道回家看看?”說著又對二丫道,“你還賴著你和尚大哥做什麽?趕緊去灶房找你娘,讓她給你錢去街上叫桌上席送過來。還要酒!要好酒!”
二丫答應一聲就要走,商成先叫住她,然後對霍士其說:“十七叔,今天晚上你和六伯還有嬸子妹妹們都先去我那裏……”
霍士其搖頭說道:“那不成!你都進叔的家門了,不把這頓飯吃了怎麽能出去?”轉臉問霍六道,“六哥說,有沒有這個規矩?”
霍六笑眯眯地搖搖頭。
商成道:“這不好。我是順道過來邀您全家人和六伯。再說我不是一個人來的……”
霍士其馬上對二丫說:“你去訂了席麵,馬上去喊月兒和杏兒過來。”
商成苦笑道:“不是這個事。外麵還有別人……”
霍士其一回頭,已經看見了一人抱他一個閨女的石頭和包坎,分別略一點頭,回頭對商成說:“都不是外人,就一起坐了。”看商成還要推辭,又道,“我們就去跟你過去,你不也一樣要去街上訂酒席?多此一舉!今天這頓就在我這裏吃,不許再推辭!不然你嬸子惱了,出來拿擀麵杖打你,我可不勸。”
最後一句玩笑話讓商成一個莞爾,但是他還是不能在霍士其這裏吃晚飯。孫仲山和楊家兩個女娃都還在外麵的馬車上,無論如何他都要先把兩個女娃安頓下來;有些事情他也必須先給月兒做個交代。他這樣做,倒不是怕霍六知道後出去亂說話一一憑他如今的身份地位,霍六巴結他都巴結不過來,怎麽可能做得罪他的事?他隻是覺得這種違法的事情,知道的人總是越少越好,知道的人越少,就越能保守住秘密一一他已經打算連孫仲山一家都瞞住,隻是還沒找到一個妥當的借口。
“十七叔,今天的晚飯還是去我那裏……”
霍士其已經看見了馬車,也看見了坐在車轅上穿一身便裝的孫仲山,目光在簾子掩得嚴嚴實實的馬車上一轉,再說話時已經改了口:“好好好,去你那裏就去你那裏。知道你惦記自己的新家,咱們就陪你過去看看你現在的家是個什麽樣。二丫,你去喊你娘。”又對兩個小女兒說,“沒點規矩!還不去後院幫著收拾!”兩個女娃帶著滿手滿兜的禮物吃食,一溜煙地跑了,包坎和石頭一起朝霍士其作揖施禮,也是恭恭敬敬地喊:
“十七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