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仲山起初還以為商成是瞧見了自己人和別的糧隊起衝突了,才突然站起身,可當他定睛把周圍打量了一圈,糧隊搭起來的七八個火堆邊都沒看見什麽異常情況,三百多人也不分什麽兵啊伕的,都胡亂圍了火堆坐著吃喝說笑。鮮紅的火舌夾著閃亮的火星子,隨著柴禾的劈啪爆響竄起幾丈高,火堆邊人影幢幢歡聲笑語不斷,空氣彌漫著一股烤肉的騷膻氣和野菜羊肉湯的清香。他站起來,朝商成麵對的方向張望出去,墨黑的夜空就象一口倒扣過來的鐵鍋般壓在大地上,幾裏外的一座大草甸子隻有一個黑糊糊的輪廓。幾點繁星綴在天穹上,忽明忽暗地閃爍著清冷的光。夏夜的涼風嗚嗚地低吟從草尖上掠過,卷得各處火堆上幾丈高的焰舌左右搖擺……卻是什麽出奇的東西都沒看見。
但是商成嚴峻的神情又讓他覺得心裏不踏實。他狐疑地轉頭望了望背後軍營裏的了望樓。矗立在大草甸頂上的了望樓幾乎完全隱沒在黑暗裏,要不是樓頂上警戒的哨兵走動擋住了繁星的光華,孫仲山根本就沒法把它分辨出來。看見了望樓上並沒有掛起紅燈籠,他立刻舒了口長氣一一商成一驚一乍的,他差點以為是突竭茨人打過來了!
商成眺望了一會兒東方,捏著餅又慢慢地坐下來,繼續吃他的夜飯。
孫仲山也蹲下來,手裏把草一截截地扯斷,問道:“大人剛才看見什麽了?”
商成繃著臉,輪廓分明的長臉膛在搖曳的火光中陰晴變幻不定,左眼裏深邃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遠處。他似乎沒有留意到孫仲山在和他說話,隻是慢慢地咀嚼著又幹又硬的麵餅。良久他才說道:“……沒看清楚。可能是我眼花一一不是有人喊我作‘商瞎子’麽?”他掀起眼罩,掏出塊綿帕把眼睛揉了幾下,
孫仲山咧著嘴角不知道該怎麽接話。四月中,他們頭一次運糧進草原,回來的路上和一群突竭茨人潰兵迎頭撞上,兩哨邊軍帶百十個莊戶和五十多個草原騎兵打了一場遭遇戰。商成用步卒民伕憑借車輛圈起的圓陣固守,六十多騎兵從側翼迂回包抄,幾乎沒廢吹灰之力就打得突竭茨人落荒而逃,僅突竭茨人的首級就有二十多個,還抓了五個俘虜,繳獲了百二十匹草原馬。這個事在右路軍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商瞎子”的綽號和西馬直邊軍“能打”的名頭,也就是那時傳出來的。他默了半天,才咽著唾沫說道:“那都是別人胡亂言傳的,大人別往心裏去。”
商成把眼罩掀到額頭上,手裏拿著綿帕預備擦眼睛,聽他這樣說,便嗬嗬一笑:“我怎麽會……”
錢老三正拿著根烤得焦黑的黃羊腿用刀削肉吃,也聽見了孫仲山的話,嘴裏咬著團羊筋大聲說道:“如今傳這話的人可不少,打都打不過來!在莫幹大寨時我遇見呼容寨過來的老李,也是商瞎子過來商瞎子過去的,我二話沒說一拳就搗他一個馬趴!”他把那團筋呸地吐出來,恨恨地罵道,“遭娘瘟的家夥!都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麽東西!商瞎子這綽號也是他能喊的?”
錢老三嘴裏罵罵咧咧一口一個“商瞎子”,一眾圍在火堆邊吃喝的邊兵都是想笑又不敢笑。包坎正和趙石頭坐在一旁邊吃邊小聲聊著梯己話,聽他嘴裏沒個遮攔,就手揀起一根啃禿了的羊骨頭砸他身上,罵道:“再亂嚷嚷!你不讓別人喊,你就能喊?啃你的骨頭!”錢老三這才反應過來,縮起脖子閉上了嘴。他偷偷瞄商成一眼,火光流離中看商成緊繃著臉神色嚴峻,挺直身坐在馬鞍上猶如一尊石像般動也不動,還以為自己犯了商成的忌諱,苦著臉趕緊說道:“大人,這都是他們說的,是他們在背地裏喊你的的綽號,那……其實……”
錢老三吭吭哧哧地解釋賠罪,旁邊人都瞧出商成臉色不大對勁。兵士們都住了嘴悶頭吃喝。幾個軍官麵麵相覷,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勸解。眼看著商成左邊嘴角已經向下吊起,顯然怒氣發作就在眼前,包坎厲聲打斷錢老三的話:“錢老三!你他娘顛三倒四地說些什麽!”看商成蹭地站起身,心頭一急趕忙過來攔在兩人之間,勸解道,“大人,錢老三這混帳就是嘴巴臭……”
商成卻瞄都沒瞄他一眼,兩步就從他身邊轉過去,繞過火堆直走到另一麵的邊兵麵前才站住,挺身肅立一言不發,冷森森的兩道目光死死地盯著東方。
幾個軍官這才覺察出事情有些不對勁,急忙趕過來簇擁在商成身邊,伸長了脖子張望。可他們從眼前一直望到幾裏地外的草甸子,除了漆黑一團的蒼茫大地,就隻有夜空中稀疏的幾顆星星;屏息靜氣側耳傾聽,除了近處兵勇民伕的歡歌笑語遠處大營的更鼓號令,就隻有嗚咽的夜風……
趙石頭突然叫起來:“快看!那裏是什麽東西?”
眾人隨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隻見一片黑黢中隱著一塊比一節尾指也不大多少也不高多少的黯淡光亮,倏閃倏逝忽隱忽現難以琢磨,似乎是天地盡頭懸著一顆蒼白的流星,又仿佛是有人在天際盡頭之外燃起了一堆巨大的篝火……
火?!
所有人都是悚然一驚!
孫仲山瞪著那團朦朧光影,心頭嗶嗶亂跳,攥著兩把冷汗嘶聲下令:“牽頭駱駝過來!”
這時候旁邊已經站滿了邊兵,聽到他的命令,兩個兵飛快地跑開,頃刻間就拉來一頭駱駝。馱夫正要喝令駱駝跪臥,一個兵已經俯下身雙手一兜十指一握做了個梯,孫仲山踩著那兵的手身子一躥就攀住駝峰,腳下一使勁翻身上去,略一停留馬上就大聲喊:“大人,是火光!被草甸子擋住了看不真切!”
錢老三緊張地包坎:“那是什麽方向?”
包坎還沒說話,商成已經冷聲說道:“東南偏北。看距離遠近和火頭大小,十有八九是阿勒古的左路軍糧庫。”他轉過身,伸手把眼罩拉下來蓋好右眼,也不看周圍的兵士,沉聲道,“傳令!即刻收拾駝馬車輛,糧隊準備轉移!”
他的話音還沒落下,遠處漆黑一片的天地之間一點紅光一閃而過,隨即一團火就象水撒進滾燙的油鍋中一般轟然炸開。與此同時,大營裏驟然響起密如爆豆般的銅鑼示警聲,高聳的了望塔上瞬息之間就升起一串紅燈籠。須臾三座營盤都是鼓聲砰然號角崢崢,急促的號令此起彼伏。不及半刻,後營大門豁然敞開,門裏搶出兩隊兵,瘋一般地飛快清理著門口設下的幾道拒馬,大營裏已經潮水樣湧出來一支騎兵,風馳電掣般朝東南方向疾馳而去……
大營外一片草灘上的兵勇民伕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得呆住了,張大嘴傻了一樣看著一兩千騎兵打著火把在麵前呼嘯而過。有人瞪大了眼在喃喃自語,有人神色張皇不知所措,有人盯著火蚺蚰一口接一口地吞著唾沫,還有人兩股戰栗麵色如土。
商成把自己剛才的命令再重複了一遍:“傳令!即刻收拾駝馬車輛,糧隊準備轉移!”
幾個帶隊軍官挺身抬臂在胸口一觸,嘶吼一聲“遵令!”,放下胳膊就急衝衝地去召集整頓各自的人。包坎看周圍人來人往紛繁雜遝亂作一團,再遠處其他糧隊還惶惶不知所謂,靠近商成小聲地提醒道:“大人,這時候下令轉移怕是不太妥當。咱們的動靜太大難免讓別人更恐慌,要是引發營嘯,追究起來可是殺頭的死罪!”
商成看著那隊騎兵象條火蛇般在黑暗中蜿蜒急去,輕輕搖了搖頭說道:“現在去已經晚了。四十多裏路,就算途中不出什麽狀況也要一個時辰,等他們趕到時,糧庫怕剩不下什麽東西了。”他轉回身注目凝視了望塔上的那串紅燈籠,悠悠地歎了口氣,小聲說道,“突竭茨人處心積慮才讓左路軍移動了營盤,怎麽可能就為了燒個糧庫?占了阿勒古軍寨就是掐斷了左路軍的後路……”他頓了頓,也沒看包坎一眼,蕭瑟的目光從西向北慢慢地掠過,輕笑一聲說道,“前有強敵,後有奇兵,要是北邊再來一支人馬一一我大軍三麵被圍腹背受敵,內無糧草外無援軍,地形上又不占優勢,支撐不了幾天。”他的聲音裏帶著一股說不出的疲倦,既象是在和包坎說話,又象是在自言自語,可勾勒出來的這番景象卻是石破天驚駭人聽聞。包坎早已經聽得目瞪口呆。
半天包坎才使勁摔下頭,象是不能接受商成的斷言,咬牙發狠說道:“左路軍也有一萬多兩萬人,還有一萬多民伕,加一起三萬人,守十天總該沒有問題!十天時間,足夠中路軍過來救援了!”
商成對他的話不置可否,唆著嘴唇隻是仔細端視著大營左邊的營盤,良久若有所思地點頭又搖頭,再轉過頭去看了望樓上的示警燈籠,就象在等待著什麽。
包坎隨著他的目光把視線轉向左營再轉到了望樓。可他畢竟不是商成,再仔細也看不出個究竟,嘴張了幾回,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心頭的急噪,啞著嗓子問道:“大人估計突竭茨人什麽時候到?”
“隨時。”商成已經看見大營裏出來好幾個兵,捂著腰刀腳步急匆匆直奔這片草灘過來,話卻沒有停頓,指著左營說道,“這兩座小營寨就是突竭茨人的首要目標一一用霹靂雷霆手段打下小營盤,擾亂大營的軍心。”他撇著嘴冷笑一聲,“殺雞給猴看!老伎倆了,南關就見過一回!”
那幾個大營裏出來的傳令兵已經奔到近處,張開喉嚨齊聲大喊:“李帥有令,所有糧隊立刻整頓駝馬車輛進大營候命!”接連喊了幾遍。這時候草灘上早已經慌作一團的人哪裏還記得要跟隨自己的糧隊,人人都恨不得爹媽給自己多生兩條腿,炸群的黃蜂一樣烏壓壓地就朝營門擁過去,人喊馬嘶亂得烏煙瘴氣,守門的軍士用矛杆子打用鞭子抽也彈壓不住,直到前麵連砍了四五個亂衝亂撞的家夥,這才稍微恢複了一些秩序。商成的糧隊倒是早有準備,已然在道邊列好了隊伍,馬上就有士兵過來把他們領進大營,又帶著他們去大營最裏麵的指定集合地點。
牽著馬進大營時,商成又抬起頭望了一眼坡頂的了望樓。
不知道什麽時候,了望樓上已經掛起了三串燈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