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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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2)驚變(下五)

緊張的情緒一消褪,心情一放鬆,孫仲山便覺得肚子裏清清寡寡地啦啦直犯餓。他這才想起來,傍晚烤的那隻黃羊,他幾乎嚐都沒嚐過,俟後大軍示警糧隊轉移,他招呼隊伍整頓士兵,也顧不上吃喝。他和兩個值夜的哨兵交代了一下,就挑了一塊離隊伍稍遠的空地盤腿坐下來,取了係在腰裏的幹糧袋放腿上,伸手掏出了一塊幹硬的麵餅子。

餅子是六七天前在一個軍寨裏領的軍糧,因為天氣炎熱,已經有些起味,才拿出來他就聞到一股淡淡的黴餿氣。他盯著手裏黑乎乎的餅子,咕嘟咽了口唾沫,掰下一塊填到嘴裏慢慢地咀嚼。

他一邊吃餅一邊打量四周的情況。他挑的這個位置正對著輜重營的幾頂公事帳篷,有點動靜他馬上就能過去支應,離自己的隊伍也不遠,士兵夜裏有什麽事要請示報告,馬上就能找到他。而且從這個位置還能瞧見草坡下大營後營門的情況,要是大軍有什麽動作,他也立刻就能夠發現……

不過大軍現在顯然是什麽動作舉措都沒有。整個大營都沉浸在黑暗裏,連口令咳嗽都聽不到一聲,仿佛這裏根本就沒有人一樣的寂靜。除了偶爾傳來幾聲牲口的響鼻,就隻有伏在四處草稞裏的小蟲子在不停地唧唧鳴叫。成群結隊的蚊子哼哼著,在他耳朵邊繞來繞去,攆都攆不走。夜空中驀然傳來一聲夜鷹的淒厲長唳,就象一顆石子丟進死水潭裏激起的漣漪般縈縈蕩蕩,讓這死一般的岑寂更顯得恐怖淒涼。

突然有人在近處問道:“這是孫哨吧?”

孫仲山被這突然的一聲問話驚得渾身一顫,強自鎮定了卜卜亂跳的心,仰起頭眯縫著眼睛窺了半天,才認出這好象是別的糧隊的一個帶隊軍官。他點下頭說道:“是我。你是哪位?有事嗎?”

黑暗中那人倒沒發現孫仲山的驚慌,走過來扯著腰刀也坐下來,一笑說道:“剛才你替商大人傳話的時候我們見過。當時你走得急,就沒來得及說話。一一祝代春,廣良邊軍丙營副尉。”說著一擺手。“你吃你的,不用站起來。又不是談公事,用不著那麽多禮節,咱們坐著說話。”

孫仲山看出來這祝代春是個和氣人,便笑了笑沒有起身行禮。不過他還是沒有繼續啃自己的餿幹糧,拿著餅等著祝代春先開腔。

祝代春似乎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麽。他眉心緊皺成一團,覷著東南方向半晌都沒吱聲。孫仲山已然瞥見他握著刀柄的右手鬆開又抓緊轉緊再鬆開,知道他心裏緊張,便低垂下眼簾繼續吃幹糧。良久祝代春才籲了口長氣,轉過臉搖頭苦笑一聲,說道:“……孫哨見笑了。”

孫仲山咂著嘴把一團餅渣吐出來,喀喀地使勁地倒喉嚨假作沒聽見祝代春的話,頭都沒抬伸出一隻手,問道:“有水麽?”祝代春趕緊摘了自己的水囊遞給他。孫仲山含了一大口水在嘴裏唏哩胡嚕地漱口,漱幾下別轉身吐掉,這才對祝代春說:“見娘的鬼!這幹糧都餿了!啃了口餿味重的……”

祝代春又摘了自己的幹糧袋遞過來,問:“怎麽?你們還沒領幹糧?”

孫仲山也沒客氣,翻開糧袋子仔細瞅了兩眼,眼前一亮掏出塊米糕,嘴裏嘿一聲說道:“好東西!有四五個月沒吃上這東西了!上回還是在家時我自己做的。”他使勁咬了一口黃澄澄的米糕,登時滿嘴都是拌過菜籽油的炒米醇香。他包著一嘴的炒米粒喀嚓喀嚓地嚼得起勁,口齒不清地含混說道,“不過沒這個地道。”

祝代春看他狼吞虎咽吃得香甜,勉強笑一下說道:“想不到你也好這東西。袋子裏還有幾塊,你都拿去。”他再張望了一下東南方向,黑黢黢的大地上除了那條越奔越近的“火蚯蚓”,再也看不清其他的物事,忍了心頭的煩躁憂慮,沒話找話地問孫仲山,“你婆姨不會做這個?”

孫仲山又掏了塊米糕出來,一麵把糧袋還給祝代春,一麵搖頭說:“我才討的媳婦,還沒來得及教她這東西就出兵了。”

祝代春沒接口袋,說“你吃就是了,吃完了我回頭再找人要。這輜重營的郝主簿是我同鄉,也好吃這東西,這些都是我從他那裏劃拉來的。”他停了下,望著孫仲山疑惑地問:“老孫你過三十了吧?怎麽才討媳婦?”他知道馬直大寨有二三十年沒起過戰火了,是燕山衛軍務最輕鬆的邊軍防地,別說軍官,有些出息的士卒都成了家,怎麽孫仲山這個哨長會這麽晚才娶親呢?

孫仲山笑道:“那我就不和大人客氣了。”他一手抓著米糕朝嘴裏遞,一手攔在頦下接碎米粒,邊吃邊說道,“我是發配過來充軍的,一直在如其寨當小兵,前年春天才提的忠勇郎。去年燕東大戰升的貳哨,調去西馬直跟了商大人以後才當的哨長……”

祝代春聞言便是一楞。邊軍裏哨以上的軍官幾乎都是衛軍出身。平常的邊軍士卒,幾乎從穿上軍裝的那一天開始,到脫下軍裝的那一天為止,是個小兵就隻能一輩子都是小兵;隻有那些立下大功的人才可能做到什長隊長。但是這什長隊長也就是小兵們軍旅生涯的盡頭,要想百尺竿頭再進一步,簡直就是癡心妄想。他絕沒想到孫仲山竟然也是個發配過來戍邊的罪囚,一時間怔在當場,不知道該怎麽把話接下去。

倒是孫仲山看出來他的尷尬,便笑著問道:“祝大人是定晉威平人吧?”

“啊?……是,我是威平人。你怎麽知道的?”

孫仲山一笑:“我也是定晉威平人。我聽大人說話裏還帶著威平的口音。”

祝代春的嘴角咧了咧,遲疑了一下才問道:“你犯了什麽事被發配過來的?來燕山幾年了?”

“過來十幾年了。”孫仲山把遞到嘴邊的米糕放下,耷拉下眼簾,把痛苦的眼神隱藏在眼瞼後麵,說,“那時我年少無知,不知道天高地厚,做事情不知輕重,結果……”他的話還沒說話,忽然間望見東南方向極遠處的黑暗裏,似乎有一點紅光倏然冒起。他注目凝望時,那點火光已經漲大到半指長,旋即左右延伸連綿成巴掌寬一條紅線。隻見這條紅線之後依舊是紅線,紅線之後還是紅線,紅線接紅線紅線連紅線,眨眼間紅線已經變成了一小段紅布。後麵的“布”還在源源不斷地冒出來,仿佛天地盡頭的黑暗中隱藏著一架巨大無朋的織機,正在不知疲倦地工作……孫仲山和祝代春早就被這驟然而至的詭異情形驚呆了,哪裏還顧得上談話,急急忙忙走到坡緣視線不受阻擋的地方眺望,但見遠得就象天邊的地方密密匝匝的火點翻翻滾滾猶如潮水般從黑暗中湧出,轉眼之間便組成一條張牙舞爪的火龍,朝著大營方向蜿蜒逼近。

兩個人又驚又疑,彼此對望了一眼,一個念頭同時浮現在各自的腦海裏:突竭茨的騎兵!

這時候去支援阿勒古糧庫的隊伍已經奔回到寨前,敗將殘兵聲嘶力竭的警告聲被草原上的夜風撕扯得支離破碎,在死一般寂靜的大營上空回蕩。

“突……竭茨人!……騎兵來啦!”

隨著他們的嘶喊示警,若有若無的馬蹄頓地聲卷地而來,“火龍”漸進聲響愈大,逐漸地綿密緊湊得分不出點,從四麵八方向左軍包抄過來,似乎老天突然撒下一張大網,把座落在大草甸上的這座營盤緊緊地圍住箍牢。浩大的馬蹄聲直如悶雷般啌啌炸響,畫角長鳴此起彼伏連天接地一樣牽連不絕,兩個人就覺得腳下的土地似乎都被這聲音驚擾住了,狂濤中的舢板一樣戰栗顫抖……

集結點上的士兵軍官民伕早就被這樣大的陣仗驚醒了,留在帳篷裏待命的士兵也紛紛探出頭來張望。這時候誰還顧得上什麽軍紀,不論是護糧軍士還是備戰的官兵,都擁過來挨挨擠擠地站了坡緣。黑壓壓一片人頭攢動,卻連一個說話的都沒有,人人都是木著麵孔死盯著那條毫不猶豫撞過來的“火龍”。

祝代春接連喘了幾口氣才勉強鎮定住心神,輕聲問孫仲山:“你看,敵人來了多少?”他雖然是一營的副尉,其實並沒有真正帶過兵,幾乎沒經曆過什麽戰事,看著眼前的火把光點已經眼花繚亂,根本就估算不出敵人的大致人數。

孫仲山咬著槽牙說道:“至少有上萬的騎兵。”他背後有人哧笑一聲說道:“上萬?何止!西邊和北邊的敵人都上來了,少說也有四萬。”孫仲山沒回頭就知道是包坎回來了,正要說話,就聽錢老三呸了一聲:“老包,你可不要張著嘴亂說話!禍亂軍心可是殺頭的罪!”孫仲山插嘴問道:“西邊北邊也有敵人?你去看過?”

包坎說道:“我哪裏有那閑工夫?再說大營裏已經戒嚴,我怎麽到前營去看?是大人說的,一一突竭茨花了那麽大力氣布置圈套讓左路軍鑽,總不能燒個糧庫就算完事,掐了大軍後路斷了大軍糧草,接下來就是合圍。出了本錢總得賺點利息!”他盯著漸漸靠近的敵人看了幾眼,冷笑一聲說道,“突竭茨人就這點子本事?這回多半又要讓他蒙對了!”

錢老三把周圍張望了一遍,問道:“大人呢?怎麽沒看見大人?”

包坎道:“他多半睡了。”他突然朝錢老三壞笑一下,說道,“你去把大人喊醒,讓他也來看看突竭茨人今天的陣仗。嘖嘖,這可比屹縣的時候排場多了。”

錢老三正要去找商成,孫仲山一把拉住他,說:“大人說了,天亮前不許叫醒他!”

“啥?”錢老三急忙間還沒鬧明白是怎麽回事,被孫仲山在胳膊上緊了一把才反應過來,惡狠狠地瞪了包坎一眼,問道,“大人還說什麽沒有?”

包坎看詭計沒得逞,也就沒繼續玩笑,正色說道:“大人說,今天晚上沒事,就看左路軍敢不敢趁敵人立足未穩出去廝殺一回了。”他指了指左右兩個小營盤,又說道,“那兩個地方今晚上多半守不住了。這是突竭茨人的老伎倆一一殺雞給猴看。”

這時候周圍早簇擁過來一圈的人,都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著他“胡言亂語”。包坎倒是無所謂,冷著麵孔環視一周,瞪圓眼睛厲聲說道:“都在這裏聚著幹什麽?不知道不許隨意走動的軍令嗎?還不回去?!小心商大人行軍法!”可他這聲喊隻把兩個偷偷溜過來的西馬直邊兵嚇得退縮回去,大多數人還是立在原地沒動地方,有些人聽說“行軍法”也有些畏懼,但是看別人都不動,退了兩步就又站下。孫仲山也在勸大家回到各自的宿營地和帳篷,可他小小一個邊軍哨長說話根本不管用,一個衛軍裏的什長甚至當麵對他冷嘲熱諷:“芝麻也敢管梨的事情了?”

那什長背後突然有人接口說道:“他是顆芝麻管不了你,那我呢?我能管你這個梨不?”

那什長正要回嘴,被他的同伴使勁扯了一把,踉蹌兩步差點沒摔在地上,邊上的人就是哄地一聲笑。他又急又氣連羞帶惱,手在地上一撐躍起來就要發作,卻看見麵前立著個大個子軍官,一隻左眼裏冷森森目光直盯著自己,心頭打個突,舌頭打卷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拖下去抽五皮鞭!敢哼一聲就地砍了。”

兩個如狼似虎的西馬直邊兵上來就把那什長拖倒在地,撩開袍褪了褲劈劈啪啪就是五記皮鞭。

邊軍當眾行衛軍的刑,這可是破天荒的稀罕事情,可周圍站著看熱鬧的黑壓壓一片兵勇民伕,都是默不作聲地看著那個衛軍軍官受刑,別說私語議論,就連喘大氣咳嗽的都聽不到一聲,即便是草甸下愈逼愈近的突竭茨騎兵,也引不起人們的關心。所有人都是盯著兩個行刑的邊兵咽唾沫。

一眨眼的工夫五記皮鞭就抽完。商成冷著臉,看都沒看那個家夥一眼,點手叫道:“孫仲山!”

“到!”孫仲山一個虎步應聲站出來。

“報數!三十聲之內沒有歸隊回營的人,斬!官兵民伕一視同仁!”

“是!”孫仲山虎吼一聲領了命令,轉過身就開始有節奏地大聲報數,“一。二。三……”

眾人還在恍惚驚訝的時候,包坎和錢老三已經撥開人群一溜煙地回去了。各支糧隊的人也不是瞎子,他們早就看見商成帶的隊伍裏跑出來的兵用一個巴掌就能數過來,其他人再好奇,頂多就是站起來探下頭張望幾眼。這時候又看見兩個軍官急得象家裏房子著火一樣躥回去,哪裏還有不明白的一一商瞎子是真的會殺人呀!他們根本就不用別人招呼,自己就忽忽隆隆地朝各自的宿營地方跑。一大片人頓時作鳥獸散。孫仲山剛剛數到“十三”,這塊坡緣地就隻剩下一大群麵麵相覷的衛軍軍官和士兵。

商成冷眼看著那個站在隊伍前麵的營校尉。田小五和蘇紮手裏拎著皮鞭,麵無表情地站在他身後。

孫仲山還在一絲不苟地報數:“……十七。十八。十九……”

最終那個營校尉挺身平臂行個軍禮,帶著他的兵轉身走了。

“……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