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嗚……
第一聲渾厚悠長的號角長吟聲傳來時,坡坎下驃騎軍和突竭茨兵正在浴血廝殺,馬嘶人喊兵刃相激紛亂喧囂之中,誰都沒去特別留心,隻顧紅著眼珠子和對手殊死格殺纏鬥。轉瞬間北邊也響起了短促的號角。聽著兩邊的號角聲一長一短在原野上呼應回蕩,鏖戰的雙方不約而同都收住手裏的兵刃,人人都是一臉的迷惘怔忡,羈著戰馬驚疑不定朝四處張望。
一個渾身是血的驃騎軍突然舉著刀仰天狂笑:“哈哈哈哈……是我們的人!弟兄們,援軍來啦!哈哈哈……”
別的兵士也辨識出這號角聲是趙軍的聯絡號,轟然叫道:“是咱們的隊伍!是援軍!咱們的援軍!”
突竭茨人那邊也知道來的是趙人的援軍,片刻的張皇騷動之後立刻嘰哩哇啦地叫喊傳令,開始重新整隊,外圍的兵分成兩撥,分別跟著一麵黑旗朝著東北兩個方向戒備;又有十幾匹馬脫離各自的隊伍,飛快地馳上草坡,轉眼就隱沒在坡後。此時無論是趙軍還是突竭茨人都沒了繼續拚殺的心思,人人緊攥著手裏的刀矛斧鉞,鼓著眼睛死盯著東邊和北邊,屏息靜氣地等待著……
東邊和北邊已經傳來了密成一片的馬蹄踏地聲,南邊卻驟然響起喊殺聲,一陣瀕死的慘叫呼號,兩三個突竭茨騎兵嘴裏嗚哇嘎啦地大聲叫嚷著,帶著幾匹沒了主人的戰馬,連滾帶爬地從坡上逃下來。坡坎下匆忙列陣的突竭茨人這才知道上當。再想掉轉戰馬轡頭迎戰,一隊趙軍已經旋風般撲過來,砍瓜切菜般直殺入陣勢當中。
“嗚一一”
號角長音再一次悶雷般滾地而過,隨即東北兩邊的坡上都冒起一麵三角令旗,再眨眼數不清的大趙騎兵已經象開閘的洪水一樣從草坡上湧下來。這些大趙援軍就象瘋了似的,個個都是赤膊,嘴裏高聲嘶喊手裏兵刃直劈猛砍,兩隊上去阻截的突竭茨兵頃刻就被殺得人仰馬翻,仿佛是扔進湍急大河中的小石子,連個浪花都沒翻起來就沒了蹤影一一兩隊趙軍已經迎頭撞進突竭茨陣中,刹那間吒喊聲、怒吼聲、慘叫聲、劈裏啪啦軍刃交進格殺聲此起彼伏密織一片……亂軍中一麵黑旗霍然倒下又被人旋即揚起,趙軍和突竭茨兵圍了這麵黑旗,裹成團地狂殺亂砍,浮土揚塵人影幢幢,刀光劍影鬼哭狼嚎……陡然間一顆人頭被滿腔子熱血激得飛起三尺高,那麵黑旗在人叢中起伏幾下就再也沒了蹤跡。得了勢的趙軍齊齊一聲叱吼“殺!”,拍岸巨浪般卷過去,沒了旗號亂了陣腳的突竭茨兵就象待割的麥子似的,一倒就是一片。
圍著驃騎軍的五百突竭茨部族兵仿佛傻子一樣地看著這場戰鬥。東邊的黑旗倒了,北邊的黑旗也是搖搖欲墜,草原上最精銳的大帳兵此刻已然亂成一鍋粥,被如狼似虎的趙人打得丟盔棄甲倉皇逃命。亂軍中又望見一青一藍兩麵趙軍令旗衝突而出,指引著無數的趙兵直端端地奔自己撲過來,癡呆迷楞中竟然沒人想起來要逃走,隻執著刀槍拚命咽唾沫,直到被趙人宰雞屠狗般一連砍翻幾十個,才驀地炸了聲喊,打馬四散奪路而逃。
一心求死的長沙公主柱國將軍陳璞,此時也如同一尊泥塑木雕般呆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她的周圍就是抱頭踢馬不辨東西亂竄的突竭茨潰兵,追敵的趙軍大呼小叫著從她身邊潮水樣奔湧而過,敵人對她不理不睬,援軍也對她視而不見,直到逃的人和追的人眨眼間都翻過草坡絕塵而去,她還保持著同樣的姿勢神態呆坐在馬上……
似真似幻迷茫恍惚之中,她覺得有人輕輕地扳住了自己的手臂。
“公主,敵人退了……”
女侍衛廖雉的話讓她悚然驚醒。她這才發現自己依舊雙手緊握著寶劍,冰涼的刃鋒還壓在自己的頸項上。
僅餘的三個貼身侍衛從她手裏取下寶劍,又攙扶著她下了馬,再把寶劍重新裝回劍鞘裏。她安靜地佇立著,任憑侍衛們擺布。在她的周圍,草地上,草坡上,坎沿上,到處都是人的屍體,有趙軍將士們的,也有敵人的,俯臥仰躺側轉蜷縮,各種各樣的死法形狀都有,血肉模糊的人頭殘肢隨目可見。盡管她從軍已經有六個年頭,也見過幾場戰鬥,自問自己並不是個見不得血的女人,可卻還是第一次經曆如此慘烈的近身廝殺,第一回身處如此血腥的戰場,看著草叢中半隱半現的屍體人頭,本來就白皙的麵龐蒼白得一絲的血色也沒有,心頭空落落茫茫然,眼睛裏卻跳動著兩團熾烈的火焰。左路軍兵敗,她被四百親兵和三個營的驃騎軍護著突圍,一夜鏖戰連番廝殺,逃到這裏時她的親兵護衛早已經死傷殆盡,驃騎軍也是強弩之末,被敵人重重包圍;危急關頭,她也下定了以死殉國的決心,誰知道山窮水盡之際,卻又是柳暗花明……此時回想起來其時生死一線恍然若夢。她的兩條腿如今軟綿綿地幾乎不能支撐自己的身體,要拽著韁繩才能勉強站穩……
“大將軍,”
她似乎聽見有人在呼喚她,偏了臉看時,廖雉正關心地凝視著她。因為危險已經暫時過去,所以廖雉依舊用了平日裏的稱呼:“大將軍,這裏太亂……要不,咱們先去草坡上坐著休息?”
陳璞搖搖頭說:“我不去。傷兵呢?”
“王將軍正帶著人救。”廖雉輕聲說道。她頓了頓,咬著嘴唇望了望那些散在死人堆裏搜尋傷兵的驃騎軍兵士,再說道,“輕傷的少,都是重傷,咱們沒藥材沒大夫,怕……怕是,怕是搶不回來。嬌兒她們在那邊。她們都,都……”說到剛才戰死的同伴,她已經泣不成聲。
陳璞的眼眶裏也是水光閃動,卻又強忍著淚水,伸手把廖雉臉上的一道淚痕抹掉,輕輕地說道:“別哭。一一她們是為我死的,我若是有命回去,一定不會虧待她們的家裏人。”她會為她們做很多事,她要重謝嬌兒她們的父母,會給他們很多錢,要是他們願意,她還可以讓他們做官……總之,她不會虧待這些舍命救她的貼身侍衛們。還有她的親兵衛隊,還有這些驃騎軍的官兵,以及把她從死亡邊緣拉回來的援軍。尤其是這些在千鈞一發之際趕到的援軍!他們救的不僅是她的命,他們還挽救了她的尊嚴,也挽救了大趙的尊嚴……
她這才發現草坳裏沒有看見一個援軍的影子。她問道:“咱們的援軍呢?他們是從哪裏過來的?是陸謙的兵嗎?不是?那是神威軍?……也不是?圓山寨的?”她問一句,廖雉就搖搖頭。她越問越是驚訝,“難道這些援軍是蕭老將軍派來的?他們是從黑水城過來的?莫幹寨……”話沒說完她自己就已經明白這不可能。現在距離左路大軍潰敗隻隔了一夜,蕭老將軍再是神機妙算,也不可能預見到左路軍兩萬人轉瞬間就灰飛煙滅。“他們到底是從哪裏過來的?”
“……他們不是援軍。”
那群虎狼之師竟然不是援軍?這消息簡直比突竭茨的大帳兵不堪一擊還教人難以置信!連驚訝帶疑惑,陳璞那雙本來就不小的眼睛瞪得更圓了,閃著亮光凝視著自己的貼身侍衛,問道:“……他們是從哪裏來的?是從燕山補過來的兵?”
廖雉低頭盯著腳下掩過膝蓋的綠草葉,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剛才王義過來告訴她“援軍”的事情時,她因為這事情實在是太過荒唐和不可思議,甚至親自跑過去詢問過那三個傷兵。直到現在。她還是不能接受傷兵們說的話。她不是信不過他們,而是覺得這事情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一一五百趙軍和兩千突竭茨兵短兵相接,落荒而逃的竟然是突竭茨的兵,而且這兩千突竭茨兵裏,還有一千精銳的大帳兵,而五百趙兵是……
她最終還是決定實話實說,雖然她知道,這些實話聽起來更象是假話。
“他們不是後麵補上來的隊伍。就是左路軍大營裏的。各旅各營的都有。有的是從大營裏的突圍出來的。有的,”她咽了口唾沫,“是被俘虜了再被搭救出來的……”
陳璞早就聽得目瞪口呆。這些人是左路軍的殘兵?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這隊“援軍”和中路軍範全姬正那個“燕山第一營”相比,怕也輸不了多少,他們怎麽可能是左路軍的潰兵?可事實如此,由不得她不信。她剛才在恍惚中也看見,“援軍”中穿短甲皮甲鐵片甲的兵都有,而且個個的甲胄都不全,有一些甚至連甲都沒有,隻披件布衫就在衝鋒陷陣;兵器也是五花八門,刀矛劍鉞斧縋都有,不少人手裏拿的甚至就是突竭茨人慣使的彎刀蠻刀一一這些顯然是繳獲或者搜集來的兵器。假如他們是援軍,或者是後麵新上來的隊伍,不可能盔甲武器都是如此雜駁。
她正要開口詢問是誰帶領的這支隊伍,草坡上遙遙三四十騎從北邊緣坡坎疾奔過來,一陣風一樣卷到她麵前,十幾個軍官下馬齊齊向她當胸行軍禮,都簇擁過來問好請罪。
她驚詫地望著這些左路軍的軍官。十幾個軍官裏她認識三四個,兩個將軍一個是左路軍參軍一個是中軍從事,一個文沐以前是行營知兵司的人,現在去右威武軍當了營校尉,其餘的人雖然說不上名字,但是都有些印象。亂糟糟的說話問好聲中,她也不知道該回答哪一個,臉上帶著矜持的笑容略略點頭,問領頭的軍官道:“冉將軍,剛才的救兵,是你的人?”
姓冉的軍官登時紅了臉,支支吾吾囁嚅著說不出話。她就知道自己問錯人了。她瞪著一雙大眼睛,用探詢的眼神把這些軍官挨個看過去,除了文沐,其餘人都一臉郝顏躲閃著低下頭。她已經明白了,朝文沐點頭讚許說道:“中路軍那裏有燕山第一營,左路軍有文校尉營。文校尉,我以前一直以為你隻是字寫得好,想不到你更是治軍的大家,幾百亂兵一經你的手調教指導,轉瞬間就成了虎狼之師虎賁之士,古之大將也不過如此……”
聽陳璞給予自己如此高的讚譽,文沐的臉早都羞紅了,卻又不敢隨便打斷她的話,隻能低著頭聽她誇獎,恨不能地上當時裂開一條縫,好讓自己鑽進去躲起來。待陳璞再比出古時候的名將,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聽下去,插話說道:“大將軍謬讚,沐慚愧,絕不敢當。”
“文校尉何必過謙……”
“沐絕不敢貪賞掠功一一帶兵的實是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是。帶兵襄助大將軍破敵的,是燕山邊軍北鄭縣西馬直軍寨指揮商成商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