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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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2)方向(下二)

行營參讚冉臨德到底是老行伍,多年打仗修煉出來的惡毒眼光,又兼身處機要通覽全局,提出的不退反進、向北直搗突竭茨腹地的主張,狠辣周詳且切中要害,一眾參謀軍官各自心中佩服,都紛紛點頭讚同。王義緊繃著臉,手指壓著行軍輿圖,順著阿勒古河慢慢上移。冉臨德在旁邊輕輕說道:“這圖不準。阿勒古河朝北至少還有五百裏河道,東廬穀王的夏帳就在源頭的葛茨勒勒湖畔。”

王義眯縫著眼睛,黝黑的瞳仁死盯著輿圖,眸子裏射出來的兩道熱切的目光似乎想把圖上方橫貫東西的“突竭茨”三個字剜出來一般。良久,他緩緩地籲了一口長氣,伸手搓了搓滾燙的臉頰,輕笑道:“臨德將軍到底是識途的老馬,話都說到點子上,這北進的計劃縝密周詳,……”一句“我們就照這個方略執行”已經到了嘴邊,抬眼之間卻望見搭在草葉上的一截赤色戰袍,言辭登時一窒一一自己怎麽把長沙公主給忘記了?刹那之間,他就回憶起此番離開上京之前,濟南王專程趕到他的府邸相送,私下裏再三叮囑:

“……無論如何,長沙不能稍有閃失。切記!切記!”

表兄陳璜當時說話的神態語氣,都是鄭重無比,顯然不是因為他和長沙公主兄妹情深才有感而發,細細揣摩斟酌,他倒象是在替人帶話。可誰又有那麽大本事,能讓濟南王帶話呢?除了……

思量間,他那顆將將被冉臨德一番話點燃的萬丈雄心轉眼就變得異常冷靜,瞬間就拿定主意一一長沙公主的安危才是首要!他俯視輿圖假作沉吟,腦子裏飛快地轉著念頭,看如何才能把自己的話圜轉過來。可他剛才把話說得太滿,急忙間根本找不出合適理由壓下冉臨德的提議;又覺得四周圍所有人火辣辣的熱切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心頭慌亂,額頭上已經微微冒汗,埋了頭點了另外一個將軍的名問道:“……韋將軍以為如何?”

姓韋的將軍哪裏能猜到毅國公的心思,興奮地指點著輿圖說道:“臨德將軍的計策再精妙不過。如今敵人多半已經傾巢出動,後方必然空虛,咱們出其不意殺過去,這一仗能有六分勝算!”

“哦,六分勝算?”王義假意皺起眉頭,說道,“馳百裏而逐利,必厥上將軍;千裏奔襲,即如強弩的極,必不能穿魯縞……”

“王將軍說的不錯,……”王義臉上的笑容還沒浮起來,韋姓將軍已經續上了自己的話,“但是凡事也不能照搬書上的道理。眼下不是厥不厥上將軍的問題,而是能不能跑出去的問題一一咱們是敵後孤軍,東西南三麵都是敵人,除了向北一途,其他方向都可能隨時和敵人遭遇。惟有北方相對安全……”

王義臉上一紅,慍怒地瞪了口不擇言的韋將軍一眼,壓了心頭怒火,打斷他的話說道:“要是敵人後方戒備森嚴,又該怎麽辦?”

“能勝則取,不能勝則遁。”

幾個將軍說話,商成職務低也插不上嘴,想退開不和這些高級將官紮堆,偏偏又被一圈參謀緊緊地圍在中間,隻好一直蹲在輿圖邊默不作聲。他假裝看地圖,悄悄揪了青草搓出草汁來擦拭手上幹結的血跡,此時聽韋將軍理直氣壯地說出“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還文縐縐地頗有幾分豪氣,忍不住咕地笑出聲來。

王義鷹隼樣的銳利目光盯他一眼,口氣平淡地問道:“商校尉,你是有什麽高見麽?”

商成迎著他的目光,平靜地說道:“不能說是高見,隻是我的一點淺薄見識。我覺得現在絕對不能向北。也不能向西。向東也危險。還是向南吧。”

“理由呢?”

“我們已經暴露了。現在敵人就在二十裏外重新聚集整頓,附近的敵人也肯定會朝這裏匯集。而且我還可以肯定,他們已經向其他方向通報了消息。”商成早前也是抱著“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的念頭,打的向北邊走侍機突圍或者找機會戳敵人兩刀的主意,可這想法的前提是突竭茨人沒有發現他,或者發現他了卻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很顯然,如今這個計劃已經泡湯了。“向北,前有堵截後有追兵,而且越走離大趙越遠,所以這條道肯定是行不通;向西,也是同樣的問題。向東,雖然說起來是和中路軍越走越近,但是一路上到處都是敵人,他們能放我們過去?何況去東邊還有個糧食的問題。”

“向南,一一既然你提出向南去,那麽你有什麽詳細的方略?”

商成搖頭笑道:“我能有什麽方略?不是我提出來向南邊突圍,是形勢逼迫我們必須這樣做。至於計劃……如今什麽情況消息都沒有,兩眼一抹黑,咱們隻能走一步看一步。能和雙馬灘的魏爨部匯合是最好,要是雙馬灘也完了,咱們就隻好繼續向南。”

有個軍官插嘴說道:“到雙馬灘要是不行,也可以向東去莫幹大寨。”

商成昂臉瞄了那軍官一眼,笑道:“雙馬灘到莫幹是五百裏路,咱們要走幾天?半道還有敵人騷擾,打不過還得繞道,又要耽擱多少時間?要是這段時間裏莫幹寨的情勢又有變化,咱們再回頭奔燕山?”那個軍官被他一連串問題問得啞口無言。商成指了兩裏地外過來的駝馬隊說道,“咱們隻有三天的糧食,緊張點也許能維持五到七天。實在不行還可以殺馬匹駱駝,說不定能堅持回去。”

商成一番話說完,王義看韋冉兩位將軍都是緩緩點頭,站起來說道:“好,就向南!傳我的令,隊伍馬上集合……”

商成剛剛站起來,聽他這樣不請示就擅自發號施令,不禁一楞。他滿臉錯愕地望了王義頭上兜鍪的單貂尾一眼,又下意識地轉過頭去數陳柱國兜鍪上綴著的貂尾一一在輿圖前指手畫腳就算了,怎麽這個年輕的將軍還敢搶在柱國將軍前頭下軍令?而且陳柱國的態度也很古怪,對這樣的專擅跋扈,她竟然從頭到尾都是無動於衷。他翻著眼瞼盯視著陳璞,想從她的表情眼神裏尋找點答案。可他很快就失望了。這女娃的臉上幾乎沒什麽表情,壓根就看不出什麽羞氣惱恨的意思,似乎對這一切早就習以為常。

陳璞也察覺到有人在審視打量自己,循著目光來路望過去,卻看見商成那張醜陋的臉龐。現在他的眼罩已經推到額頭上,右邊眼睛的下眼瞼可怕地朝外翻凸,露出大半邊布滿殷紅血絲的白眼球;沒了遮擋,眼球似乎隨時都可能從眼眶掉出來一樣。兩個人的眼神悄然交匯了一下,她的心頭禁不住打了個突,不由自主就把目光躲閃到一邊一一那張臉實在是太可怖了……她努力安定住心神,強迫自己再轉過頭去看時,商成早已經拉下了眼罩,領著幾個軍官過去迎接後隊。

“……不行。現在不能走。咱們的兵廝殺了一夜,早就累得人困馬乏,現在必須吃東西就地休息作養力氣,不然沒辦法繼續拚殺作戰。”

王義封爵勳銜職務都比韋將軍高,但是現在卻不是一級壓一級的時候,何況韋將軍還占著道理,他就更爭辯不過。再說,他也看見幾十個驃騎軍兵士正坐在草地上,拿著剛剛發到手裏的幹糧肉幹狼吞虎咽,因咬著牙關說道:“好。把糧食發下去,讓士兵抓緊時間填飽肚子,兩刻鍾之後就出發。”

“人可以走,馬怎麽辦?不讓它們休息,大家都得折在半道上!”

王義臉上掠過一絲不快。姓韋的也不看看這裏是什麽地方,就敢在這裏瞎耽擱時辰?他強忍了心頭的火氣,嘴角朝下一撇,臉色陰鬱地問道:“若是依著你的主意,一一要是在隊伍休息的時候,阿勒古河畔的敵人和西邊的敵人一起上來兩麵夾擊,怎麽辦?”

韋將軍在王義冷森森的目光逼視下退縮了一下,旋即就恢複鎮定,直視著王義說道:“就是四麵合圍,也得先讓兵吃飽,讓馬歇足,不然他們怎麽去和突竭茨人打?”

幾個參謀在旁邊說道:“王將軍的擔憂有道理,這裏確實不能久待。阿勒古河至少還有一千敵人,就算隻出來一半,東西兩麵同時動手,咱們的情勢就險惡了。而且附近還有兩股突竭茨遊騎,要是三麵一起撲過來……”

韋將軍正要反唇相譏,正拎著皮口袋挨個給軍官分發烤*麥餅和牛肉幹的商成頭也沒抬說道:“他們不敢。”他又給兩個人手裏塞了吃食,這才發現周圍好象突然間安靜了許多,略為詫異地抬頭一看,見所有軍官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一時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便開玩笑說道,“你們看著我也沒用。夜裏搶來的糧食就隻有這些,想吃白麵餅白麵饃,回頭我和突竭茨人說說,看他們能不能考慮到咱們的口味和難處,給咱們預備點……”

這當口王義哪裏有心思和他說笑,沉了聲氣問道:“你說他們不敢,是什麽意思?有什麽憑據?”

商成把口袋交給文沐,讓他去分發吃食,自對王義說道:“後隊帶來了最新的消息:阿勒古河畔的敵人出來了五百人,正順糧道去西邊和大隊匯合。另外兩股敵人還沒消息,但是他們不敢過來。”至於為什麽不敢過來,他實在是不想羅嗦了一一這裏躺了一草坳的大帳兵屍首,就是借給突竭茨人幾副膽子,幾百千把人的隊伍也沒膽量過來找死。他仰頭望了望太陽的高度,稍微思忖了一下,繼續說道,“敵人也需要時間來重新整理隊伍,還要等人馬都聚齊,還得派出遊騎偵察咱們的動靜,然後商量計劃。這些都做好做細做透徹,要做到他們有信心,也有再戰一場的勇氣,起碼是晌午。晌午之前他們不可能過來,咱們可以多休息一會。”

“然後呢?”

商成沉默了一下,耷下眼瞼望著手裏拳頭大的黑色牛肉幹,慢慢說道:“……隊伍休息一下,然後你們就向南走。路上多派出探哨,小心留意周圍的狀況,能避開的敵人就盡量避開,千萬別讓敵人貼上來粘住。要是雙馬灘不能停留,就繼續向南……”

王義已經注意到商成是說“你們”。他的臉色倏地變得鐵青,眯縫著眼睛死盯著商成,陰惻惻地問道:“你們呢?”

“我帶一百兵留下來斷後,爭取拖住他們。”商成說道,“不過幾股敵人合一起可能有兩千多人,我怕拖不了他們多少時間。等人馬都歇好,養足力氣,你們就走吧。”

周圍的軍官們頓時有些失色。他們怎麽都沒料到商成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這點兵去堵截兩千突竭茨人,簡直就是自尋死路啊!王義的臉色突然漲得通紅,轉眼又變得紙一樣蒼白,半天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你……商校尉,咱們一起走!”

“總得有人斷後吧。”商成笑道,“論運籌帷幄謀劃計算,我比不上大家,但要是說到兩軍廝殺血腥鏖戰,大家都比不上我。所以還是我來斷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