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冉韋兩位將軍判斷的那樣,南邊順阿勒古河而下,確實有突竭茨的兵在頻繁活動。好在前麵偵察開道的前隊警醒,及時通知隊伍隱蔽,或者繞開道路迂回,因此上雖然隊伍走走停停總是提不起行軍的速度,但是勝在安全。隊伍午時出發,天色昏暗時才停下打尖休息,瞧辰光已經是戌時將盡,計算路程,五個時辰不到,已經走出三十多裏。為首幾個軍官聚攏商議一回,都認為應該盡快和雙馬灘魏爨部匯合,摸黑趕路才是要緊。
這邊還在分派布置夤夜行軍的任務人手,後麵已經傳回來緊急軍情:兩千多突竭茨騎兵從北邊追上來了!
這消息讓所有人心頭都是一黯:商瞎子休矣!雖然不少人早就知道,留下斷後必然是這麽個結果,可臨到事情真正發生,心頭總是忍不住為他們感到難過。
冉臨德聽了探哨的話,垂頭默默盯著輿圖,良久才幽幽地歎息說道:“兩哨兵,曠闊野戰竟然阻了十數倍的敵人兩個時辰,這是大將啊!”他緊繃著麵孔搖頭唏噓,不勝感慨。“可惜了……”
可現在顯然不是感傷的時候,大隊人馬還在險地,前方情況不明,後有敵人追擊,附近周圍還有突竭茨騎兵出沒,稍有不慎就是全軍覆滅的結果。王義當即下了命令,一哨驃騎軍和文沐帶的那哨以威武軍為骨幹的兵為前隊,另外一個驃騎軍校尉領一哨衛軍為後隊,其餘各哨護了中軍並駝馬糧食為中軍,不許舉火,即刻出發,漏夜前進。
老實說,王義和幾個軍官做出的連夜轉移這個決定粗看上去並沒有錯。驃騎軍的兵士都是從澧源各軍中挑選出來的健卒,素來擔負著衛護宮城皇城的重任,是名副其實的“禦林軍”;威武軍在澧源大營諸軍中名列前矛,也是“禁衛軍”之一。若論士兵的身體素質、裝備好壞、訓練水平,以及戰鬥決心和單兵格鬥能力,這兩哨兵作為前隊在隊伍前麵開道也沒有錯。錯就錯在這兩哨兵都是驍勇有餘而戰場經驗不足,兩個帶兵的軍官,一個是靠著練兵練得好升起來的驃騎軍校尉,另外一個長年埋頭案牘久疏戰陣,所以盡管前隊偵察探哨行軍聯絡一板一眼都是依足了操典,可終究還是沒能識破敵人的詭計,隊伍前進不到十裏,就被掩伏的突竭茨兵打了個措手不及。
起先王義還想負隅抵抗,誰知道敵人瞬間就打亂了趙軍的陣勢,眼見事不可為,他隻好帶人護了陳璞,會合打回來搶人的文沐,拚死命向南殺出一條血路落荒而逃。可憐剩下這幾百趙兵,一邊是奔流不息的阿勒古河,一邊是窮凶極惡的突竭茨兵,隊伍頭尾被截成了三段,黑暗中隻能各自為戰。突竭茨騎兵成群結隊地呼嘯來去,彎刀似霜蠻刃如雪,在沒了號令亂成一鍋粥的趙軍隊伍裏恣意地劈砍宰剁。這一段兩三裏長的河灘上,霎時間馬蹄陣陣殺聲密布,到處都是趙兵的哭嚎慘叫,到處都是敵人的呼應號令……
從中埋伏的地方到雙馬灘,不及六十裏的路程,王義他們走了整整四天,依然沒能看見雙馬灘軍寨的影子。第五天裏他們遇見一支三四百人的趙軍殘部,這才知道雙馬灘六天前就已經失守,自旅帥魏爨以下,兩千守軍殉國。不僅雙馬灘落到敵人手裏,再南邊的一路七八個大小寨子,如今都在突竭茨手裏。突竭茨還派出四千多的精騎沿途巡弋把守,想從這條道回到趙境,比登天還難。
無可奈何之下,王義隻好重新帶著隊伍掉頭向北,賠了幾十匹馬,折了三四十個兵,在一處水流相對平緩的地方強行渡過阿勒古河,再尋覓道路向南突圍。可是他們無論走到哪裏,哪裏都能看見突竭茨人的旗號,無論撞到哪裏,哪裏都能聽到突竭茨人的號角,鬱鬱蒼天茫茫草原,竟然沒有一條能通往南方趙地的道路……
此後半個多月,這隊趙兵就象一隻沒頭蒼蠅般在廣袤的北方草原上亂轉,忽而向東忽而向南,上午還在向北晌午就在向西。餓了就殺馬匹掘草根充饑,渴了就喝露水喝泥湯甚至喝馬尿,遇見小股敵人就圍上去劈裏啪啦一通亂砍,搶馬搶糧搶刀矛搶盔甲,撞上大股敵人就奪路而逃,逃不掉就紅了眼珠子提著刀劍上一一反正都是一死,臨死前也要拖個人墊背。因為都豁出了性命不要,人人都是奮勇向前,所以憑著這股子舍死忘生的心氣血性,幾回被大隊敵人包圍,竟然都殺了出來。
這天晌午,他們先是洗劫了一支糧隊,撤退途中卻冷不丁和一隊突竭茨騎兵狹路相逢。這支突竭茨兵足有兩三千人,豎起來的大帳兵黑色旗就有四五杆,號角猙鳴中令旗搖動,幾隊敵兵左右包抄前後一圍,立時把一百多趙兵裹了個嚴嚴實實。就在是個人都以為這回算是活到頭了,誰料想剛剛還是烈日當頭碧空萬裏的響晴天,轉瞬間便天昏地暗烏雲密布,三五步之外幾不能瞥清人影,雷鳴電閃中,豆大的雨點夾著拇指大小的冰雹,劈頭蓋臉就砸下來。趁著敵人號令不能交通隊伍陷入混亂的一刹那,冉臨德振臂大喊:“大家並肩向東衝啊!”百多趙兵這才如夢方醒,齊齊叱吼一聲“殺”,霎時就在已經散亂的包圍圈上撞出一條通道,衝突而去……
傍晚時分,這支奔波了一天的隊伍終於找了個看起來相對安全的地方宿營。這是個不知道廢棄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土城,看規置布局,似乎是漢唐時節修築的兵城,幾百年的日曬風吹雨淋,如今早已經牆倒垣塌野草繁茂,破敗得不成模樣。土城裏當年整齊布置的兵營,如今隻剩下地麵上高矮長斷不一的土坯;四麵城牆倒了兩麵,僅餘的一東一北兩堵牆上,還都裂著三四人寬的大豁口。惟獨北邊的一座敵樓還比較完整,胸牆垛口鋪地泥磚立足踏板,所有敵樓供用一應俱全,雖然都掩在草叢裏,磚木殘破夯土剝離,可依稀能看出當年的雄壯氣象。現在,這座敵樓把自己孤獨而略微有些單薄的背影鐫刻在漫天的血紅色晚霞裏,就象個盡忠職守的哨兵,在頑強地固守著自己的崗位。
陳璞坐在一堵半人高的土牆殘垣下,有些癡迷地盯著那座敵樓。
她現在的穿戴完全不象個大將軍。赤紅兜鍪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頂平常士兵的鐵盔,一千多片魚鱗狀甲片銜接起來的大將軍甲,變成了一件平常士卒的半身黑漆鐵條皮甲。皮甲上到處沾染著黑色的血跡,左肋處還有一道一寸多長的被刀劈出來的裂口。她的臉蛋不再是圓潤的鵝蛋形。她的臉頰上微微塌陷下去,顴骨也略微地凸出來,下巴也現出了略略的平直方棱角。她的臉色雖然還是以往那樣的白皙,但是肯定不再是那種一看就知道是沒見過多少陽光的蒼白,而是透著一股從風沙中磨礪出來的粗糙紅潤。事實上,我們不能不承認,她如今的模樣,比我們剛剛看見她時要漂亮得多一一那時候她還隻是株沒經過風雨的花草,雖然嬌美,但是有著一種病態的柔弱;而現在,她似乎已經從花草蛻變成一棵樹!
最讓人吃驚的是她的眼睛。就在十幾天前,她的目光無論看見什麽東西,無論是看人還是看物,總是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俯視,而現在,雖然高傲的神采還在,但是她的眼神裏增添了許多新內容,假如我們仔細分辨的話,或許能從中找到沉著,鎮靜,勇氣,果敢……
她慢慢地把目光從敵樓上收回來,抓過插在腳邊土地上的彎刀,拽著自己的一截衣袖擦拭著刀刃上的血跡。她突然停下來,凝視著手裏的彎刀,嘴唇蠕動了幾下,然後呸地朝旁邊吐了口唾沫,繼續用袖子擦拭著彎刀。
這一切實在是太使人驚訝了!
她真是那個長沙公主、柱國將軍陳璞嗎?
一個用布條把胳膊掛在脖子上的青年男人走過來。因為手臂有傷,他沒有行軍禮,而是躬身拱手說道:“大將軍……”
確實是她!
可是,她怎麽會在短短十幾天裏變成了這般模樣?
等王義說完,陳璞皺著眉頭思忖了一下,說道:“你去把冉將軍、文校尉他們都叫過來,我想聽聽他們的意見。”
“是。”王義沒有絲毫猶豫就轉身走了。
陳璞的貼身侍衛首領廖雉捧著一個缺了口的粗陶碗過來,小心翼翼地說:“大將軍,夜飯馬上就做好,您先喝點水。”
陳璞把彎刀插到另外一邊的泥土裏,接過來了水碗。這水不是水囊裏的淨水,是在土城東北角一個水窪裏淘來的雨水,雖然滾開後還燒了很長時間,可水還是泛著黃綠顏色,彌漫著一股說不清也道不明的難聞氣味,而且水麵上還浮著一些從灶火裏飄出來的黑色灰燼。她接了碗,輕輕地吹開那些灰渣,喝了好幾口,端著碗問道:“夜飯吃什麽?”
廖雉似乎不敢看她的臉色,低著頭小聲說:“晌午搶的糧食都沒能帶出來,剛才又殺了一匹馬,咱們分了一塊肉,文校尉還給我們送來了一些野菜。”她說著從懷兜裏掏出幾截還著潮濕泥土的草根,捧給陳璞,說道,“這是冉將軍給你挖的……”
陳璞麵無表情地接過那幾段草根。草根很短,比她的大拇指也長不了多少,但是蔓延的枝須卻是纏繞結錯,就仿佛畫上壽星仙翁的胡子一樣,又多又密。她攥緊了拳頭,慢慢地把這些寶貴的東西放進懷裏。
這是牙初則爾草,草原上特有的一種草,據說牲畜吃了它能多下崽子,但是它的根卻是致命的毒藥,隻要吃一棵草根,二十四個時辰之內必然毒發身死,死時形狀慘不忍睹一一全身水腫潰爛,皮裂牙脫,麵目全非……
這是她特意讓冉臨德去給她找來的好東西。她要的就是“麵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