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飆風帶著嗚咽驟然掠過院裏兩棵光禿禿的金葉槐,一片雪花驀地從屋簷上打著旋兒的翻滾下來,砸在陳璞戴的交腳襆頭帽上,落在她的肩膀上。
她下意識地伸手在臉頰上摸了一把,輕輕地撚著手指間還沒來得及融化的細碎冰晶,思緒依然沉浸在當下遇見的難題裏。
昨天晌午,衛牧陸寄帶著幾個官員來找過她。突竭茨人一路攻城掠地,丟失了軍寨失守了城池的官員不在少數,這些官員如何處置,下麵的人都在等她做個決定。按理說,這種事情根本不該由她來拿主意,國家有成法,朝廷有慣例,無論是誰,隻要是失土失城的軍官文官,先不遑論緣由都要先羈押起來待勘,衛府和衛牧府牽頭把這些官員梳理一遍,誰是什麽理由該受什麽處分,詳細撰寫公文呈遞上來,她用印簽發就了結。可這次偏偏不這樣。在六部擔過兩任侍朗的陸寄就象個剛剛入仕的衙門書辦一樣,竟然把這事擺在她麵前,讓她來做決定……
她知道,這是文官們不好公然出麵反對她一個女人家來署理燕山的政務,又還怕真撂下挑子不做事將來難免被朝廷追究責任,心裏不服氣,幹脆就拿這件得罪人的事情來為難她一一局勢艱難是大軍吃了敗仗造成的,那麽多軍隊都頂不住,又憑什麽處分地方官?
她捏緊了拳頭又鬆開,望著仿佛扣在頭頂的灰黑色烏雲。慘淡蒼白的太陽就象塊蒙了灰塵的瓷盤,隱在雲層後麵慢慢地挪動著。她在心裏默默地歎了口氣。這事難辦啊。把這些人抓起來,別的人難免會有兔死狐悲的感覺,可不抓他們,就怕別的官員拿他們做榜樣,後麵再有戰事誰還會去盡力氣守城?
一片枯黃的樹葉被風夾著爬過了廂房屋脊,晃晃悠悠地飄落到積著薄薄一層雪的院子裏,在結了冰的石板地上一路滾翻,又借著風勢一直撞上院門的台階。院門兩側,兩個罩著棉袍的兵士捂刀相對佇立,麵龐已經被寒風冷雪凍得通紅,猶自挺胸凸肚釘子一樣地兀立不動。
陳璞唆著唇,幽黑的一雙瞳仁盯著那片樹葉,蹙著眉頭隻是凝思。這事說容易是再容易不過,下道命令把這些地方官別置勘察,不過輕飄飄的一句話。可這樣做又如何能懾服看不起她的人?可不這樣做,又是壞了國法,正好給有心人留下一個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能用上的把柄。難嗬!
遲疑不定中,她腦子裏突然冒出來一個主意一一也許可以征詢一下商瞎子……不!商子達的看法?
她很快就否定了這個想法。商成的眼疾很重,眼下最需要的就是安心靜養,她不能在這個時候再去打攪他。再說,就算是這一回商成幫她出了主意,燕山文官們還會再拿別的事情來給她出難題。
“大將軍,”一個侍衛輕手輕腳地走到她身,說道,“外麵風大,小心著涼。”
陳璞嘴裏說“我不冷”,卻沒有阻止侍衛幫她披上一件灰青色的狐皮氅。她一手牽了袍角掩住心口,一頭問道:“你剛才去看過雉兒,她的病怎麽樣了?”鹿河阻擊戰撤退時,廖雉被敵人的一記飛槌砸下了馬背,是商成的一個親兵把她從死人堆裏刨出來。命是保住了,可救回來之後一直咳嗽不止,回燕州的路上又淋了雨,傷勢就變得越來越嚴重……
侍衛細心地幫她理好衣服,輕聲說道:“才起來,剛剛服過丸藥,還是吃不下東西,隻喝了點稀粥。聽皎兒說,雉兒姐昨天晚上還是咳得很厲害。”
“祝大夫今天來看過沒有?”
“大夫來過,還新換了藥方子,說是等這一劑藥服下去,晚間就可以喂湯飯。把雞湯撇掉油熬粥,米熬得越爛越好。”
“我去看看。”說著話,陳璞就帶著那侍衛徑直沿廡廊轉到後院廖雉住的那間屋。
揭開厚厚的棉布簾子進屋,一股濃鬱的藥味就迎麵而來。因為病人畏寒,屋子裏燃著一個大火盆,一層木炭燒得通紅透亮,時不時發出嗶嗶啪啪的細微聲響。窗戶也被一層層棉紙糊得密密實實,屋子裏的光線顯得有些昏暗。
叫皎兒的侍衛正在炕沿邊拿牛皮紙遮了藥罐口倒湯藥,看見陳璞進來,作勢要給她行禮,被陳璞抬手攔住了。
陳璞先到炕邊留心查看了一下廖雉的臉色。廖雉側身躺在炕上,已經睡著了。因為一直咳嗽休息不好,又吃不下東西,一張團圓臉如今已經瘦得走了形,眼窩深陷雙頰凹塌,臉色蒼白得就象屋外飄舞的雪花。雖然是在睡夢中,她還是一聲接一聲地咳,每咳一聲,整個人就禁不住在鋪蓋下抖一下。
陳璞輕輕地廖雉一隻耷拉在炕邊的手臂放回去,掩好鋪蓋,走到皎兒身邊悄聲問道:“她才睡?”看皎兒點下頭,她端過小半碗黑褐色的粘稠湯藥,湊到鼻端嗅了一下,皺眉問道,“藥裏放了什麽?那麽大的腥味。”
“祝大夫帶來了兩副曬幹的蛇膽,讓和藥一起煎。”
“蛇膽?”陳璞的眉間驀地現出一個川字。她思索了一下,拿起炕頭的藥方。藥方顯然出自那位屹縣神醫的手筆,十幾味藥名書寫得就象道士捉鬼符一樣的詭異難辨,她仔細審視半天,才算把方子琢磨清楚,問道:“怎麽又把甘草勾了?祝大夫說過理由沒有?”因為祝代春是商成極推崇的醫生,據說是外傷內傷兒科婦科門門精熟的醫林國手,所以陳璞也請他來為廖雉診治。誰知道這位“神醫”果然神奇,甫一把過廖雉的脈,二話不說就遞過一匣丸藥,比雞子還大的藥丸,“一天六粒溫水吞服”。問他丸藥用哪些藥材煉成,除了“祖傳”兩個字,其他的再都不說。陳璞知道祝神醫給商成開的藥,也是這“祖傳”的黑藥丸。兩個人傷不同病不同,怎麽可能兒戲般都吃同一味藥?她心頭疑惑,自然就不能隨祝代春給廖雉亂用藥,重新逼著神醫開了藥方,還為方子要不要添加甘草這味藥材和祝代春理論了半天……誰知道這藥才吃兩天,祝代春竟然又把藥方子改了!
她擰著眉頭思索,還是不明白這神醫是憑的什麽道理。蛇膽明目,對商成的眼疾當然是益處良多,可廖雉是肺腹內傷,怎麽也用這東西?就不怕藥不對症成了虎狼?
她正要出去找人把祝代春叫來問個清楚,廖雉已經醒了,瞪著雙沒有神采的眼睛,有氣無力地帶喘說道:“大將軍……”
陳璞急忙過來,扶住廖雉的肩膀讓她重新躺下,輕言撫慰道:“你別亂動,小心再冒了寒氣。”
廖雉自十三四歲起就跟了陳璞,再熟悉她的秉性不過,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要去找別人的不是,躺在炕上由著陳璞給她蓋好被子,勉強地展顏一笑,說:“大將軍,這祝大夫開的藥方子還成,吃了幾天丸藥,心頭不再是那麽熱了……”她身子虛弱,多說了兩句話,登時有些喘不勻氣,掙了兩下,又空空空地咳了好幾聲,忽地一下半坐起來,趴到炕邊低頭找痰桶。兩個侍衛還沒來得及動作,陳璞已經一手輕輕拍著她的背,俯身把小木桶撈起來,直等到廖雉痰淨喘定重新躺好,才隨手把木桶交給臉紅麵赤的皎兒,責怪道:“我知道你是怕我責怪大夫。一一都咳成這樣了,還說丸藥好。看著比前幾天還不如了。”
廖雉搖搖頭道:“大將軍錯怪祝大夫了。前麵是幹咳,總覺得嗓子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堵著,可就是咳不出來。現在咳得是要厲害,可咳過以後,總覺得心頭舒坦,氣也順暢……”停了停,再說道,“祝大夫是有本事的人,從他給商將軍治病就能看出來。我剛才還問過他,他說,商將軍的眼睛能保住了,就是將養恢複的時間久……”
“哦?”乍然聽到這個好消息,陳璞也是麵露喜色,急忙問道,“祝大夫是這麽說的?”
“是。祝大夫說,商將軍臉上的新傷因為治得及時,藥也上得足換得勤,可能會有道疤,但是不會留下什麽病根。他還說,商將軍的眼疾,其實和新傷無關,都是被風沙侵了才招惹來的痼疾重犯,他這幾天已經尋思到一個好方子,也有個好辦法,雖然不能根治,不過平時自己留心多一些,應該不會出大毛病……”
這是最近一段時間裏陳璞聽到的最舒心的消息了。
怕耽擱廖雉休息,她沒有再繼續待下去,囑咐皎兒仔細照顧之後,就從這裏離開。
她在上房門口停下腳步,仰頭看了看天。雪還沒有停。太陽已經躲到雲彩後麵。天色更加地灰暗了。
她突然覺得自己應該去探望一下商成。昨天才到的公文應該讓他知曉;自己順便也可以征詢一下如何麵對眼前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