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複了女兒妝的二丫進到屋裏。她沒有馬上就和商成說話,而是低著頭站到桌前,不停地摳著腰帶上絲絛結子。
商成溫和地看著霍士其的二女兒。他讓她坐到桌邊的一把椅子上,然後問:“找我有啥事?”
二丫沒有坐,也不吭聲。一個婢女躡手躡腳地在門口探了下頭,想進來為二丫倒杯茶湯,但是被商成用眼神製止了。他站起來,從牆邊的立櫃裏拿了個幹淨杯盞,一邊倒茶湯一邊對二丫說:“……你坐下慢慢說。”
二丫這才坐下。她捧著商成遞給她的茶湯默了好長時間,才訥訥地說:“哥,我想回家。”
商成奇怪地問道:“怎麽了?”他這才注意到二丫的臉色不大好,似乎是有什麽心事。他驚訝地想,這女娃怎麽啦?
“……我想我娘和妹妹了。還想月兒和盼兒她們。”
商成沉默下來。他知道,二丫想家的事情是肯定有的,但另外一方麵二丫也是嫌棄這裏太孤單冷清。想想也是,她才十六歲,正是天真爛漫的好歲數,又是個喜歡人多熱鬧的開朗性格,結果現在天天都窩在十七叔租來的小院落裏,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怎麽可能開心快樂呢?想到這裏,他也有點內疚。自打二丫和她爹一塊來到燕州,他總說要抽時間陪他們去城裏城外四處轉轉,結果從年前到現在兩三個月了,他一直都沒有兌現自己的話。他抱歉地說,“衙門裏的事情多,我一直都脫不開身……這樣,”他本來想說等過幾天城西的真武觀大廟會時帶她去玩一天,可又不敢保證說到做到,所以話到嘴邊臨時改了主意。“要是叔同意你回去的話,一一過段時間你石頭哥要去北鄭赴任,到時你可以跟他一起走。”
二丫猶豫了一下,小聲問:“我爹不和我一起回去?”
“你爹可能有很長一段時期都回不去了。”
這個消息顯然出乎二丫的預料。她的神色立刻緊張起來,扭著絲絛追問;“他怎不回去?他在什麽衙門的公務不是已經就快了結了嗎?”
這個商成很難回答。是的,二丫沒有說錯,隨著戰事善後事宜的大體結束,總撫司這個臨時機構已經沒有存在下去的必要,很快就要撤消。總撫司撤消了,其中的人員當然也要解散。從別的衙門抽調過來幫忙的官吏還好說,他們不過是回去幹各自的老差使;隻有霍士其的情況有些特殊。他本來是虛職閑官,被提督府破格召辟之後又因為辦事得力而在朝廷發給燕山衛的兩次通告中都被提名表彰,提督府對他的委派就要仔細地考慮一番,暫時還不能決定到底是把他派去地方還是留在衛署。不過,有一條是可以肯定的,不管最後是不是留在燕州,他都不大有機會回到屹縣一一雖然他對屹縣的情況知之甚深,但是提督府也知道他和屹縣縣令喬準之間的矛盾很深,所以在給他委派職司之前一定會慎重地考慮這一點……
他想了想,決定向二丫稍微透露一點實情,這樣她也能放心。
“他不能回去,當然是有人向朝廷舉薦你爹啊。”商成笑著說道,“就在前天,燕州的陶太守還和我說,他那裏判官一職除缺很久了,想調你爹過去。”其實舉薦霍士其的人不少,陸寄和狄栩都希望他能過去做事,而且衛牧府和巡察司的職務也都是現成的。但是商成都沒答應。他設身處地地為霍士其打算,覺得這些地方都不合適。他想,十七叔隻有秀才的身份,在地方上做事會被同僚看不起,就算有陸寄他們在背後給他撐腰,他也肯定會被別人孤立!
在這個問題上,他有自己的考慮。善後總撫司的撤消和解散雖然勢在必行,但是隨之而來的興修水利和修繕道路也不見得就不如善後事宜緊要,為了不讓各級衙門在這件關係燕山民生的大事上扯皮推委相互摯肘,他決定再設個臨時性的辦事機構來統籌計劃,他還是親自出任主事,霍士其依舊是執事,合全燕山之力,一定要把這兩樁事推行到底……
二丫又不說話了。
商成從她的臉色上看出擔憂和不安。奇怪呀,她擔心什麽呢?又是什麽事情讓她感到不安呢?他問道:“到底出了什麽事?”
二丫低著頭半天沒有答他的話,然後她說:“我想和我爹一起回去。我們出來這麽久了,我娘肯定也擔心他……”
商成皺起眉頭。顯然,二丫這麽急著找他,肯定不會不是因為單純地想家了;她說話又吞吞吐吐地,難道說十七叔在公事上做了手腳?
這個念頭剛剛在他腦海浮現出來,就立刻被他徹底地否定了。這不可能!就算十七叔真有這毛病,也應該在剛剛折過的跟頭裏吸取了教訓;何況十七叔那麽多年的衙門飯難道是白吃了?他應該知道這個時候伸出去的手要是被抓住的話,會是個什麽樣的結果。既然二丫擔心的不是她爹的公事,那麽就是私事了。可十七叔能有什麽私事?他功名上的麻煩事情已經解決了,在屹縣衙門的那點虧空也讓錢老三和孫仲山幫他填上了,兩塊心病一去滿身輕快,又被朝廷召辟使用,正好一個人在燕州施展拳腳……
且慢!正好一個人在燕州施展拳腳?一個人?
商成突然想起來北譙居的夥計張小對自己說的話,十七叔經常去教坊的茶樓裏聽唱書,每回去,都要請一個名伎作陪。難道說他和那歌伎之間有什麽事?
他問二丫:“講三國的歌伎叫什麽名字?”
二丫遲疑了一下,才說:“……是桑大娘子。”
看來確實是這麽一回事了。
商成在心頭苦笑了一下。這事他不好評價;尤其是在二丫麵前,他更是什麽話都不能說。當然他也沒有資格在這件事上對霍士其說三道四。別說他,就算是十七嬸來了,也沒有什麽話可說一一誰讓她沒為霍家生養下一個男娃呢?而且,要是依著婦道的話,好象她還得主動張羅著為十七叔找幾房……當然,十七嬸不能對丈夫說什麽,可她能教訓自己這個晚輩,就算她不敢指著自己鼻子唾罵,至少還能指桑罵槐。他都能想象到十七嬸會給自己一付什麽臉色了,毫無疑問,他一定會非常尷尬。
他不能對這事發表評論,二丫就更沒理由說什麽。這世界上哪裏有兒女指責爹娘的道理?所以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哀求商成讓她爹和她一道回屹縣。
“哥,我想回家。……你讓我爹和我一塊回去吧。”
商成焦慮地思考著該怎麽對付這事。眼下放霍士其回去是肯定不可能的。拋開“名士風流”這一條不論,霍士其身上的優點也是別人很難具備的。這個人有能力,頭腦很靈活,看事情很準,做事情也知道輕重,處理起公務有條不紊有板有眼,很多旁人拿著撓頭的難題,在他麵前很快就迎刃而解。而且這個人的手腕很高明,在衛署上下都混得開,連從來都相互看不對眼的陸寄和狄栩,對他都是讚譽有加。這一點尤其難得!商成現在就需要這樣一個人為即將開始的燕山大建設在各衙門之間協調奔走。要是霍士其走了,他急忙間去哪裏找個和自己在很多方麵都有默契的助手?
最後他對二丫說:“讓你爹回去,我做不到。不過你可以把我嬸子接來。她來了也可以更好地照顧你爹。”
二丫想了想,覺得也是這個道理。她阻止不了她爹,她娘總可以吧?她問商成:“那,我讓招弟和四丫她們也來,成不?”她不等商成回答,就又說,“還可以把月兒她們也叫上,大家在一起才熱鬧。”
商成覺得二丫的建議也不錯。月兒長這麽大,連屹縣縣城都沒去過幾回,來燕州住一段時間也好。他笑著點了下頭,說:“那你這段時間就要在城裏多跑跑,看有沒有好點的宅院,總不能讓你娘和妹子來了沒地方住。隻要地方好就行,別擔心租房子的花銷,要是錢不湊手,你就來告訴我。”
二丫高興點了點頭,再問道:“那我怎麽捎信給她們說?”
“過兩天要送幾份公文去屹縣衙門和南關轉運司,你讓你爹寫封信,就和公文一同送出去吧。”
二丫走了。
商成拿起了一份沒看過的文書。在他打開公文的時候,心裏突然浮起了兩個問題:霍士其那麽謹慎世故的一個人,怎麽會和喬準把關係鬧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他又為什麽會把自己的風流事搞得那麽張揚,就象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
想著想著,他的嘴角突然流露出一股溫情的笑容。
他搖了搖頭,打開手裏的公文。
這個十七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