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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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49)在端州(中)

雖然端州的很多具體事情需要霍士其帶人過來之後才能得到妥善解決,而從燕州到端州又需要時間,但商成是個閑不住的人,在等待霍士其的這幾天裏,他已經在著手做一些前期準備。

他首先去探望了在家養病的端州知府。

知府在去年冬天守城時中了流矢,身體一直時好時壞,根本沒有力氣署理衙門,地方上的公務一直都是由副手在處置。不過根據商成的觀察,知府的傷情並沒有外麵傳揚得那麽厲害,也絕沒有嚴重到不能理事的地步。他估計,這多半還是因為李慎的指揮衙門就設在端州的緣故。李慎的手伸得太長了,端州知府也不得不避其鋒芒,結果受損害就是地方。

看望過知府,他就開始找人來談話一一他沒有時間去考察端州的種種細務,就隻能通過別人的介紹來盡快地了解地方上的情況了。州府衙門的堂官、主簿、書辦甚至差役,都是他談話的對話。他覺得,這些人都是辦實差做實事的人,了解他們在執行公務中遇到的困難,實際上就是掌握實際情況的最好途徑。。另外,他也接見了一些當地的名流士紳。通過和這些人談話,觀察他們在談話中流露出的看法和想法,他也就知道了民眾對地方上一些做法的評價和期待。最後,本著兼聽則明的態度,他會見了以李慎為首的當地駐軍軍官……

在對端州局麵有個大致的全盤了解之後,他很快就做出一些有針對性的布置。這其中一部分事務,象流民的普查和安置、設立官辦粥場還有清除城市垃圾,這些是馬上就可以做的,而且也必須盡快地看見結果;另外一部分,象打井築堰、疏通整治河道、招攬民工修繕道路,這些事因為牽涉的環節太多,執行起來有一定的難度,所以可以緩一下一一但是必須馬上開始做錢糧人手方麵的籌劃和準備,等衛署派來協助的人手一到,就要開始實施。

等這些事情都忙出個頭緒,已經是他到端州的第五天了。他現在才顧上來端州的最初目的一一視察軍務。

接下來的三天他把端州左近的軍寨都跑了一遍。

總體來說,看過的右軍兩個旅的情況還是令人滿意的。李慎這個人雖然有這樣或者那樣的缺點,但是他確實是個老軍務,把所有的事情都打理得井井有條。不僅如此,他還讓士兵在訓練之餘修繕維護了幾段官道,不僅把道路上因為長年累月車過車走馬碾壓出來的車輒深坑都用碎石子黃土填平壓實,還補栽上不少行道樹。看著這煥然一新的老官道,商成很有些感慨一一要是李慎一直這樣幹,而別去插手地方政務的話,那該有多好?

這天上午,他在李慎的陪同下視察了川道口的一處軍寨。這是商成檢視的最後一座營盤,其中還駐著前年屹縣戰事時他臨時指揮過的兩個哨,熟人不少,所以就多花了一些時間。他不僅檢閱了部隊,還觀看了操演,最後還找來一些熟悉的官兵拉了很長時間的話。

吃罷晚飯,看天色還早,他就約了李慎出來散步。

這座軍營設在一道山梁下,背後是連綿不絕的山巒,旁邊是蜿蜒流淌的溪流,正是個依山傍水的好去處。兩個人帶著幾個護衛,順山道一路走上山梁,到了山頂的警戒所才停下來。站在山上俯瞰,綿延數十裏的川道盡收眼底,一塊塊阡陌縱橫交通的肥田沃土上,剛剛整修不久的官道在晚霞映照下就象一條淺白色緞帶,順著河水走向在綠田碧樹間迤儷向南。順著道路遙望,天邊盡頭端州城的模糊輪廓就如一道黑線,在流蕩的薄薄暮靄中若隱若現。

警戒所裏值勤的兩個兵士早就看見了他們,唬得大氣也不敢出,張皇得連敬禮都有些硬手夾腳了,嘴裏更是抖嗦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商成還了個禮,走過去笑著說:“你們繼續執你們的勤務,不用管我們。我和李將軍就是過來看看。”說著伸手在一個兵的袍服上攥了一把,關心地問道,“穿這麽少,夜裏不冷?小心別得病。”

那兵身體挺得鐵矛一般直,麵龐僵硬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目光死死盯著深邃的幽藍色天空,半天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稟,稟告大將軍,我們、我們不是值夜的,後,後麵還有一班人。”

原來如此。商成唆著嘴唇點了下頭。他轉眼看了一眼另外一個兵士,本來想說兩句話的,可看那個兵麵孔發白手腳肩膀都在微微顫栗,一隻杵著槍杆的手關節凸露青筋根根冒起,顯然已經緊張到了極點,也就不好再去讓他難受,隻是輕輕在那兵肩膀上拍了一下,對他們說:“我和李將軍在那邊坐一會。不會妨礙你們值勤吧?”

兩個兵都有些神智恍惚的模樣,一個點頭一個搖頭,想想不對,又變成一個搖頭一個點頭。

商成沒再說什麽,轉身走回來在李慎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

商成過去和兩個小兵說話,李慎就坐在這邊冷眼旁觀。說實話,他無法理解商成這樣做是為什麽;包括下午商成和一群小軍官大頭兵圍坐在一起說說笑笑的事情,都讓他打心底裏反感和不舒服,也更讓他瞧不起商成一一將軍就該有將軍的威儀!要是動不動就和一幫小兵混在一堆,失了儀表身份倒是小事,要是因此丟了將軍威嚴,那才是了不得的大事一一在戰場上,沒威風的將軍還不如一隻沒牙的病貓!

但是,他並不想提醒商成改正。要真要有那麽一天才好哩!那樣的話,朝廷上那些家夥才會知道,把商瞎子弄上提督的位置是多麽一件愚蠢的事情;燕山衛那些笨蛋才會明白,他們和自己作對是多麽地短視和淺見……

他看著商成坐在自己麵前摘下眼罩擦眼睛,看著那張醜陋可怖的麵龐,心頭忍不住冷笑一一哼,不知道知恩圖報的家夥,活該你遭罪!

商成當然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老上司在心裏轉著什麽念頭。他一邊用藥帕擦拭著眼窩,一邊思量著如何開口和李慎說話一一李慎插手地方政務的做法是錯誤的,應該馬上停止!軍人就應該做軍人的事情,一是綏靖地方,二是抵抗外虜,除此之外的其它的切,都應該交給上級來處理,即便上級一時處理不了或者處置不當,他也可以向上級說明情況或者抱怨罵娘,但是絕不該象現在這樣恣意滋擾地方。

他想了半天,直到把眼罩重新戴好,也沒想出個好主意。

可他總不能硬邦邦地就把這種話拋出來吧?雖然李慎現在是他的部下,對他也是執禮恭謹,可再怎麽說,也是李慎把他提拔起來的,這份知遇之恩他不能忘卻,更不能忽視,因此他不能象對待孫仲山錢老三那樣不留情麵地嗬斥責罵,也不能象對待西門勝或者段修那樣有話就說直來直去。和李慎說話,提督架子不能端不說,話語還必須婉轉中肯,言辭裏還要給李慎留下轉圜的餘地,最重要的是要有個恰當的時機……唉,真是麻煩事啊!

他把用過的藥帕疊成一個小方塊,放進隨身攜帶的一個小銀匣裏,把匣子收好,就打量著不遠處野草雜樹間半露半掩的一段土坎子,沒話找話地問:“李公,那條土坎是怎麽回事?看樣子倒象是人堆壘起來的。奇怪了,這山頂上要路沒路要水沒水,四麵不靠的死地絕境,難道還有人在這裏立寨子建村莊?”

李慎轉過頭撇了那土坎一眼,回頭略有些鄙夷地說道:“督帥難道沒聽說過燕長城?”

燕長城?

這粗坯醜陋爬滿野草藤蒿的土坎就是長城?

商成大吃一驚!他幾步走到比他高不了多少的“長城”跟前,伸手扯去攀附在城牆上的幾片雜草,這才看清楚牆垣上確實有清晰的夯土痕跡。他把手在已經崩塌破損的城牆上撫摩了一把,被日頭曝曬了一天的土牆還在散發著餘熱,隨著手掌的移動,一股溫融融的暖意在他手心裏慢慢地流淌,他的手能感覺到夯土的堅硬和沙礫的粗糙……他圍著這段長不及二十步寬不到五尺的古老長城轉了一圈,立定腳步四麵張望。再過去還有幾段差不多模樣的牆垣,但是風化得更加嚴重,有的崩塌得隻剩下一條泥柱,人一樣靜立著,有的被日曬雨淋風吹,連“牆”都算不上,隻剩幾個高不及腰矮不及膝的泥墩子;順著它們的去向望出去,周圍幾座山梁上都有差不多模樣的土坎,或者隱在草木中,或者孤零零地矗立在光禿禿的山脊,斷斷續續牽牽連連綿延成一條看不見的線,沿山勢走向朝東西兩麵舒展延伸……

這就是長城嗬!

他佇立在牆垣邊,久久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