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罷晚飯,看看天色已經向晚,為了不耽擱商成的休息,冉濤他們就告辭了。
商成一直把他們送到驛館門口。在門口台階上分手時,他再次囑咐冉濤說:“你盡快派人把修路的卷宗送過來。”冉濤點頭答應,在台階下又和幾個同僚朝商成拱手作了禮,就轉身朝大街上走去。
商成站在台階上注視這幾個敦安的地方官離開,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這條短巷的盡頭,才低著頭回上房。他有心事。他在想著敦安縣修路的事情。修路是好事,交通越便利,地方上的發展才會越快越穩健,但這同時也意味著一大筆預算之外的開支一一衛署能同意這筆開支嗎?陸寄會答應嗎?
他一邊想,一邊埋頭走路,完全沒有注意到上房裏已經點起燈火,乍然從光線暗淡的庭院裏走進屋,滿屋子紅耀耀的光暈登時刺得他眼睛難受。他猛地閉上眼睛,過了一會才小心翼翼睜開……
雖然外麵天還沒黑盡,但是上房的東西兩壁角已經擺著兩架掐絲銅鈕鐵燭台,架子上各柱著六枝呼呼燃燒的羊油大蠟,搖曳的火苗子冒著黑煙躥起老高。屋子裏現在亮堂得比晌後日央時分還要強十分,連牆沿上被椽子壓得迸裂的泥灰縫隙都瞧得一清二楚,隨著蠟燭的火舌延縮而一明一暗。霍士其坐在桌案邊,正神不守舍地發著愣怔。
他走過去在桌案的另一邊坐下,伸手翻了翻桌上霍士其帶來的幾份軍報邸報,也沒看,自己給自己倒了盞冷茶湯,喝了一口然後問道:“叔,您在想什麽呢?”
霍士其全然沒留意到他回來了,冷不丁被他開口一問,支吾了好幾聲才從怔忪中清醒過來,慌亂地掩飾說:“沒想什麽。……就是有點擔心北邊幾個縣水利。出來這一個多月,也不知道進展如何。”商成微微一笑,也不說話,隻是又給空了的茶盞添滿,順手拿了個幹淨碗盞也給霍士其倒了一碗。他知道霍士其的心事沉,不僅擔憂著家裏人,還掛念著那個桑什麽的女人。這種事情他幫不上太多的忙,空口說寫不著邊際的安慰話他又覺得沒意思,幹脆就不言聲,挑了份邸報拿在手裏翻閱著標題總攬。
霍士其也停了話,端著茶盞怔怔地出神,半晌他突然問:“你覺得明緒這個人怎麽樣?”
這話問得沒頭沒腦,商成楞了一下才抬起頭問道:“你是說六伯?”他很奇怪霍士其為什麽會突然提起霍倫,於是就含混地說,“還不錯。”很難用一句話評價霍老六這樣的老吏。說他辦事不負責任是肯定不合適的,但是說他辦事賣力也不對,這麽多年經辦衙門公務,功勞苦勞都有,辦砸的事情也不會少,也不排除有時是專門把事情辦壞……他合上邸報,思忖著問道:“你怎麽突然想到他了?”
霍士其抿了抿幹澀的嘴唇,說:“也不是突然想到他的。在屹縣時,六伯邀我,邀我們過他家裏去坐……”商成插話說:“什麽時候的事情?我怎麽不知道?”“就是臨走的前一晚。那天你在南關大營和轉運司的人談公事,所以我就沒讓他去請你。我和他拉了半宿的話,要不是六哥告訴我,好些事情我都不知道……”
商成微微皺了下眉頭。自打霍士其重新登公門開始,就沒少在他麵前說喬準的壞話,弄得他不勝其煩,有兩次甚至因為這事而當麵說了幾句重話,弄得霍士其下不來台,可過後霍士其還是我行我素,找著機會就要詆毀喬準……
他心裏不舒服,臉上就流露出一些不耐煩的神色。霍士其注意到商成的臉色陰鬱下來,就馬上改口說:“……六哥,不,霍倫說,他現在這個縣主簿幹得很不順心。他和喬準以前就不對路,現在一個是縣令一個是主簿,更是矛盾重重,三天兩頭爭得不可開交,連正常的公務都沒力氣去辦。”
商成認真地聽著。這些事情他很早就知道了。但是他有他的看法。雖然喬準同樣不是個胸襟開闊的豁達人,處置地方政務的水平也不見得有多高,然而不可否認的是,這個人做事還是很穩妥的,屹縣在他手裏一切都很平穩一一這一點尤其重要。對於屹縣當前的情況,衛署和端州府都很滿意。
“霍倫說,他在屹縣實在是幹不下去了……”
商成立刻警惕起來,若有所思地凝視著霍士其,等著他把話說下去。但霍士其似乎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於是商成問道:“霍倫自己是怎麽樣一個想法?”
霍士其半天沉默不語,然後說:“他說,他不想再天天一到衙門就看見喬準那副嘴臉。他想換個地方。”
“……他想去哪裏?”
霍士其幹巴巴地吐出兩個字:“南鄭。”他低下頭,不敢和商成的目光對視,繼續說道,“他聽說南鄭的縣令出缺……”
商成久久沒有言語。
他突然敏感地意識到,他為了盡快地在燕山推行一些政策和措施而把霍士其提拔起來,雖然看起來很有效果,但這其實是犯下了錯誤一一他忘記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雖然他了解霍士其,知道這人很能幹,可自己如此提拔和重用他,落在別人的眼睛裏,就隻會看見霍士其是靠著他在飛黃騰達一一這其實是掩蓋了霍士其本身的種種優點,而且也抹殺了霍士其的功勞……
他沉默了半天,然後說:“這事不行。官員的升遷調動自有製度,要有上司衙門的考評,要由巡察司稽核,要經吏部審批,然後才能說到其他。”他的口氣有些嚴厲地警告說,“這事我不會幫忙,你也不能插手。讓霍倫自己想辦法和喬準緩和關係,或者請端州府幫他們協調關係。實在不行,他也可以向州府衙門提出調動。”說著他突然停下話,朝屋子外喊道,“蘇紮,滾去把驛館的人喊過來!這指甲蓋大的屋子,用得著點這麽多蠟燭?是想招蚊蟲還是想烤人油?還說敦安是個窮縣,這蠟燭比我在提督府裏用的還多?窮?窮個屁!”
驛丞聽蘇紮傳話,趕緊過來滅了一半的燭火。商成還是覺得太亮,而且蠟油燃燒時散發出的油煙氣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一邊擦著眼淚汪汪的眼睛,一邊吩咐驛丞把蠟燭都拿走,換兩盞油燈來。
驛丞大氣都不敢出一口,馬上就按他的吩咐換上了油燈,兩盞燈豆粒大的火頭隻照亮了小半個屋,剛才還亮堂堂的上房立刻昏暗下來。
等驛丞收拾好燈架出去,商成才又對霍士其說:“另外還有個事情。衛牧府轉運司要在燕水邊的葛平新設個大庫,方案已經通過了,正在斟酌主事管的人選。陸伯符推薦你去做轉運使,我也答應了。”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讓霍士其有點手足無措,急忙間根本不知道該說點什麽。他現在的職務是提督府六房鑒樞,權柄重,位置也緊要,聽著也好聽,但是論說官職卻隻是個從八品;而轉運使是正七品……大趙因襲前朝舊例,官做到正七品,就開始就有一係列的實惠和好處一一正七品才有朝廷頒發的正式“官身”文件。這文件的好處不勝枚舉,可以憑此領取年資給俸,有實職還有度支公使錢,夏天有冰耗,冬天有炭助,連家裏雇傭仆婦朝廷都發補貼;還可以憑此減罪抵刑,隻要不是犯下謀逆造反的滔天大罪,便可以憑此“官身”請領複職;最關鍵的是,他的子孫後代從此就能憑借他的資曆而“蔭襲”,不用再象他或者他六哥那樣小心謹慎舉步艱難地在官場上受煎熬,在考場上受磨勘……
“好”字已經滾到了他的唇邊,他突然想到商成。
他想都沒想立刻就說:“我不去。”
和尚的位置還沒坐穩,他哪裏都不能去!不然別人會怎麽看他?隻有等和尚的提督不再是“假職”了,他才能替自己著想!
但是商成的態度也很堅決。他根本沒有詢問霍士其為什麽要拒絕這樣的好事,就斬釘截鐵地說:“你不去也得去!這事是衛署的安排,沒有商量的餘地!”
商成武斷蠻橫的口氣讓霍士其很不舒服。他冷笑了一聲,語含譏諷地說道:“衛署的安排?你怎麽不說是你的安排?”
屋子裏的氣氛驀然緊張起來,連門口站崗值哨的兩個親兵也悄悄地朝廊下挪動了一下位置。商成惱怒地說:“就是我的安排,那又怎麽樣?”
“我就是不去,你又能把我怎麽樣?”
這完全小兒鬥嘴的兩句爭吵又讓屋子裏的氣氛驟然緩和下來。商成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樣吧,你再想想,想好了告訴我。”
“沒什麽可想的。我不去。要麽你讓我繼續做個八品鑒樞,要麽我就辭官。兩條路,隨你挑。”
商成正要把眼罩戴上,聽霍士其這樣說,就把抬起的手又放下來,鼓著兩隻眼睛瞪視著霍士其。他是真有點生氣了一一不去就說不去的理由,怎麽能隨隨便便就用辭職來威脅!難道說你是在為我做官?
就在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的時候,蘇紮在門外稟告:“督帥,敦安縣縣丞冉濤冉大人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