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咋咧?怎把他嘞?”
聽說商成竟然不情願做燕山提督,十七嬸驚訝地連嘴都合不上。她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急得用一口屹縣鄉間口音接連追問了四五聲。
“嘞襻古官(這麽大官),囊咧莫心離喈咧(怎麽就不想做哩)?”
看霍士其搖頭不吭聲,她馬上用自己女人的邏輯尋找到和尚不想當提督的原因:是了,一定是有人在背後搗鬼;對,肯定是這樣!和尚是個善心人,輕易連臉都不和旁人紅一回,更不可能和別人為這事起紛爭,要是有人和他爭搶,他肯定會把這提督座讓出來。她甚至都能想到是誰在背後給和尚下絆子。她咬牙切齒地恨聲問道:“是不是有人在亂鼓搗?是不是端州的李慎?”她知道李慎因為沒當上提督而對和尚含恨在心,所以立刻就把矛頭指向了這個人。“他們老李家也太霸道了!自己守不住提督座,難道還許別人來坐這位置?!”
婆娘不了解事情的由來,張著嘴巴亂講話,霍士其隻能苦笑著再搖頭。李慎算什麽?要是年初和尚才上任那陣子,李慎借著往日的威風還有本事鬧騰一回,現在麽……他暗自冷笑一聲:憑燕山當下的局麵和商成漸漸樹立起來的威望,李慎就算對提督座不死心,也隻能在背後搞點見不得人的手段了。可這種見不得人的手段能有多大的效果呢?看看眼前炕桌上的帳冊就知道了一一這麽多人中秋給他家裏送禮,不就代表著燕山官場上的一種風向嗎?
聽了男人的解釋,十七嬸的氣消了一些。但她還是認為商成應該找個機會把李慎攆走。道理很簡單,因為狼是養不熟的,這回你扔給它一根骨頭,下回它就要吃肉,到最後骨頭和肉都沒了,它就肯定會吃人。她擔心和尚最後成了狼嘴裏的食。
婆娘形象的比喻讓霍士其禁不住莞爾。他笑著對女人說:“你知道什麽。婆娘家少管這些事,安心把這個家操持好就行了。”
“我怎不知道了?人們都說那李慎是個翻臉就六親不認的小人,還牙,牙什麽的……”
“睚眥必報。”
“對,就是這個話!陶夫人就是這樣說的。”
霍士其收起笑容,撫著茶盞低垂下目光想了想,說:“她說的也沒錯,李慎確實是這樣一個人。可你們想的也不對。你想,年初那時候燕山是什麽光景?一半的縣剛剛遭過兵禍,幾十萬人流離失所,無數張嘴嗷嗷待哺,又是春耕在即的緊要關頭,他們倆再為職務差事鬧出點事,燕山的局麵怎麽收拾?和尚真要是一上來就和李慎起隔閡,鬧起來誰都不會落下好處,最後不僅他們倆誰也坐不上那個提督座,說不定還會被朝廷齊齊斥責一回;等局勢糜爛無法收拾,朝廷為了燕山好,也隻能把和尚調走一一不管怎麽說,李慎在燕山十幾年,再有這樣那樣的不好,總是熟悉燕山軍政民情,即便當不好提督,可鎮守一州的大事還是能擔當的。虧得和尚識大體,沒和李慎一般見識,夙興夜寐手胼足胝,拚死拚活地幹,這才理順了燕山這團糟爛棉絮……”他的聲音越來越沉重。那段時間他一直呆在商成身邊,很多事情都是親身經曆過的,此刻回想起商成剛剛接手燕山時的艱難情景,依然是不勝感慨。就為了讓離家逃難的黎民百姓能早點回家過上安生日子,和尚便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沒合過眼;很多時候因為接見官員談公務說事情,和尚忙得連口熱乎飯都吃不上,就著茶水啃幾個幹饃就是一頓飯……
十七嬸早就聽得呆住了,半晌臉上才轉過顏色,小心翼翼地問:“照你這樣說,姓李的是爭不過和尚。可你為什麽說和尚不願意做燕山提督呢?我不信他就不想當大官。”
霍士其盯著炕桌上搖曳的燭火頭,久久沒有說話,過了很長時間,他才無聲地吐了一口氣,似乎不勝疲憊地說道:“他是不想當這個燕山提督。他太累了……”
十七嬸一下就不吭聲了。她知道和尚整天忙著公務,出門不是上衙門辦公就是下地方視察,回到家也是忙著批閱公文接見官員,連月兒也難得和他說上幾句話。來燕州快半年了,她隻見過和尚兩三回。
過了一會兒,她小聲地說:“不當提督,他想做啥?未必隻想當個軍司馬?”
霍士其的嘴角牽扯了一下。他怔怔地望著昏暗的牆壁,緩緩說道:“有些事,我沒和你說;別人也不知道。和尚根本就是不想做這提督。他說自己從軍時日短淺,又沒帶兵理政的經驗,坐在提督座上,每天都是戰戰兢兢地如履薄冰。他還說,將軍都是吃虧打敗仗打出來的,和做提督比較,他情願去別的地方帶兵練兵,順便增長點見識和經驗,等有朝一日好回來打突竭茨人……”
“他怎麽想起到別處帶兵打仗了?”十七嬸驚奇地問。哪裏帶兵不都一樣?北邊不就是草原和突竭茨人嗎?
“你不明白的。”霍士其搖了搖頭。他畢竟做過十多年的胥吏,這大半年來往接觸又都是地方大員,很多以前也想不通透的官場變幻人事沉浮,如今也漸漸琢磨出一些道理,因說道,“他畢竟做過假職提督,真不能正位的話,朝廷也得把他調走。不然憑他如今樹立起來的威望和做出來的成績,別的人誰來做提督都得忌憚他三分,做事也得畏首畏尾。這對燕山不好……”看婆娘手握著錦緞匣子一臉的懵懂迷糊,就知道自己把話說深沉了,女人根本聽不懂,便又道,“上月毅國公從京城給和尚來過一封信,說是今明兩年軍事上可能有大的變動,澧源大營的幾支禁軍都要換將,西隴衛的大司馬也出缺。和尚已經回信請毅國公幫忙調動的事情了。”
“你咋知道這事的?和尚告訴你的?”
霍士其笑起來,說:“這種事情他要不說,誰敢去打問?是他上月到葛平時無意中說給我聽的,你可別拿出去亂說。”
十七嬸也笑了,搶白丈夫說:“我有那麽蠢笨?該說的當說;不該說的,我也能做個悶口葫蘆。”但是笑過之後愁雲馬上就爬上她的額頭。霍家的家業是攀附著和尚這棵大樹才起來的,眼看著剛剛有點起色的當口,要是商成走了,以後可該怎麽辦?
霍士其卻一點都不擔心。商成雖然走了,可虎過威風在,誰能把他怎麽樣?再說,孫仲山錢老三他們還在燕山,自己和陸寄狄栩他們也是熟人交道,這些人就能照顧霍家的周全。而且他跟著商成辦事那麽久,也不是全無收獲,商成替他搭好戲台,他就有這個心勁踢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他才三十六歲,安下心來踏實勤懇辦二十年的差事,將來未必就不能有一州一府的造化。再加上和尚剛剛送的這份情意,升官授爵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十七嬸還是頭次聽說改良農具的事情,頓時又驚又喜,攥著錦緞匣子嘴唇哆嗦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個字。半晌,她才歎氣說道:“按說,依兩家的情誼,和尚的這份心意咱們能收下。可咱家這半年的變化實在太大了,咱們虧欠和尚的也實在太多了,再昧心貪沒了和尚的功績,我就怕有一天皇天菩薩降罪下來,讓咱們竹籃子打水一場空歡喜……”
霍士其心情沉重地點了點頭。兩口子想到一塊去了,他也為這個事犯憂愁。可商成是個沒來曆的人,當初落籍時瞎編的故事漏洞百出,根本就經不起老吏盤查;提督座又是個萬人矚目的地方,一舉一動都不知道被多少雙眼睛盯著,稍有差池就可能前功盡棄;端州還有個虎視眈眈的李慎,商成隻要一步走錯,頃刻間就是個萬劫不複的下場……一時間思緒紛亂念頭遝來,也理不出個頭緒,噓口氣說道:“沒別的法子,隻能咱們來認這個帳了。從私裏說,咱們這是維護和尚;從公理說,咱們這也是為朝廷保全一位好臣子。”
“就怕李慎這種人私下搗事啊……”
“他敢!”霍士其把手裏的茶碗重重地砸在炕桌上,語調鏗鏘擲地有聲地說道,“不是有和尚護著,陸寄張紹早把李慎攆出燕山了!就和尚這樣的胸襟和氣度,就和尚這樣的才幹和能耐,李慎有什麽本事同和尚爭?又怎麽可能爭得過?”
十七嬸被丈夫的舉動嚇了一跳,急忙丟下手裏的錦匣過來收拾炕桌上撒出來的茶水,嘴裏嘟囔說:“你說話就說話嘛,怎麽拿茶盞砸桌子?這碎花瓷器可是南邊出的好物件,一套就要四十多貫的……”
霍士其笑了笑沒言語,這才留意到喝水的杯盞和平日裏使慣的粗陶不大一樣,灰蓬蓬的顏色裏還淡淡地隱著一層似有似無的淡淡綠意,仿佛沒琢磨的玉石一般光彩內斂;留心觸摸一下,手指間也有一種不甚滑膩的粗笨感覺。他不懂瓷,也分辨不出瓷器的好歹,隻是從婆娘端著杯盞時仔細小心的神情猜出這東西價值不菲,就問道:“哪裏來的?”
“高小三送的。”
“……劉記貨棧的高小三?”
十七嬸點了點頭。
霍士其很不滿意地乜了婆娘一眼,說:“我不是交代過你嗎?劉記的事情咱們幫不上忙,你怎麽還收他們的禮?”劉記資金周轉不開經營陷入困境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了,為此貨棧的大東家還找過他兩回,求他他看在鄉親的情分上能搭把手,拉貨棧一把。這對他來說原本不算多大的事情,舉手之勞而已,葛平庫裏隨便劃點差事就能讓劉記逃出生天,可兩次在商成麵前提到這事,商成都沒點頭,所以他也不敢擅自做主。他知道,商成一向很反感官商勾連。
“高小三是和蔣摶一起來的,我總不能讓進一個趕走一個吧?再說,高小三又沒說是貨棧送的禮。”十七嬸委屈地替自己辯解。
“高小三怎麽和蔣摶走到一路了?”
“不是那回你和蔣摶在外麵吃酒時,給他們引見過麽?”
霍士其仰臉想了想,約莫記起來是有這麽一回事。不過,高小三一個潦倒貨棧的小掌櫃,怎麽可能結交得上提督府的大書辦呢?
十七嬸登時來了興致,高興地說:“蔣摶運氣好,從和尚那裏領到一門差事,專給軍中供應一種叫‘仁丹’的藥一一是消暑祛濕的好藥,不僅能支應軍中,民間也能用,而且是大用。也不知道蔣摶是怎麽想的,就把這好處給了劉記……”
“又是和尚鼓搗出來的東西吧?”
“也是也不是。”十七嬸說,“和尚就提了個大概的藥方子,蔣摶又找了大夫仔細參詳斟酌過,覺得方子有把握之後才找的劉記。據高小三說,隻要這仁丹一出來,管保是天大的來錢生意,北方要用,南方更要用;軍中要用,民間也要用,說不定哪一天還能成為皇貢……”
霍士其點了點頭,說:“蔣摶的主意倒是不錯。劉記雖然眼下有點麻煩,不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做點藥材生意的本錢還是有的。”他掃了神采飛揚的婆娘一眼,冷不丁問道,“咱們家出了多少錢?”
十七嬸正眉飛色舞地暢想著有朝一日能為皇家貢獻仁丹的事,哪裏想得到其它,順口便說道:“咱們家底薄,砸鍋賣鐵湊了一百八十貫,還是找仲山媳婦借了一百貫才買來劉記一成三的股。”說著,很遺憾地歎了口氣,顯然是嫌股參得少了。這時候她才發現男人正似笑非笑地凝視著自己。一一嘿呀,說溜嘴了,上死鬼的當了!
她馬上又說:“不單是咱們家入了股,和尚家也入了股的一一月兒拿出一千多貫給劉記,連貨棧都盤了一半。”
霍士其知道月兒是個有主見的女娃,商家的大小事情基本上都是她在做主,可一次拿這樣多錢出來,又是摻合著做生意,她再有膽量也不敢,顯然,這肯定是自己婆娘在背後攛掇的“功勞”。他沉吟著說:“生意倒是可以做,不過有兩條要記住:一是這事不能讓和尚知道,二是你們不能出麵一一最好連老蔣都別出麵一一就讓劉記來做。”看婆娘點頭答應,便伸手拿過炕桌邊的錦匣,笑道,“雖然朝廷素來不輕賤商賈,可商家畢竟還是和良善有些區別。我如今好歹是個七品官,你也是官太太,做事不能讓別人看笑話。一一這是陸夫人送來的?兩件破石頭爛首飾,值當你把著捏著不讓人看?”就手打開盒蓋,頭一眼望過去,人就怔住了。
匣子裏並不是什麽首飾,而是一劄手卷,卷首留白處工工整整個楷書大字:
“攸缺先生留友人書”
旁邊還有一行小字:“箕陽陸氏恭臨”。
《六三貼》摹本?!
一見這書劄,這個念頭立刻就跳進霍士其的腦海裏。隨即又浮出一個疑問:這是陸寄的心愛之物啊,怎麽舍得拿出來送人?不過這疑問也隻在心頭一閃而過。他的一手字本來就寫得差強人意,現在就更拿不出手,一直想找點書貼來臨摹,如今大名鼎鼎的《六三貼》就在眼前,即便是摹本也顧得上其它了,嘴裏亂糟糟發著感慨:“天下之大,惟陸伯符能知我”,展開手卷,隻掃了一眼便愣怔地不知所謂。
丈夫如此看重這物件,十七嬸既是高興又是不解。看丈夫捧著書貼出神,她忍不住推了男人一把,說:“瞧見稀罕寶貝了?一本破紙卷,就歡喜成這樣?”如今霍家和陸家狄家這些高門大戶來往多,她也聽說過《六三貼》的名氣,可陸家送來的又不是什麽真跡,隻是陸寄臨摹的帖子而已。她也看過那摹本,雖然認不了幾個字,帖子上的字也好象是要比丈夫的字耐看一點,可也不過如此而已啊,又不是什麽值錢物事,值得如此珍重?
霍士其半晌才緩過臉色,思忖著問道:“你看過這帖子沒?”
十七嬸不知道丈夫這樣問是什麽意思,疑惑地點了下頭。
“還有別人見過沒?”
“昨天送來時大丫看過。”
“二丫呢?”
說起二女兒,十七嬸登時就是一肚子氣。她本來還打算把二丫許配給商成,可二丫在鄉下瘋慣了的女娃,怎麽教都不見長出息,如今別說嫁商成了,隻怕連個婆家都不好找一一整個燕州城裏還有誰家不知道霍家二小姐是個好酒的“豪氣丫頭”?她氣惱地說:“別提她,就當我沒生過這個女兒。兩天沒見人影了,就派個丫鬟回來說她在陶家看什麽大戲……”
霍士其鬆了一口氣。他舉著書貼問:“認識這帖子不?”
“《六三貼》摹本嘛。一一陸家夫人送來時說過的。”
“知道上麵寫的什麽不?”
“這個倒是沒問。你不是不知道,我不怎麽識字,又不好意思問別人,沒的露醜很有臉麵麽……”
霍士其一笑,壓低著話音把帖子讀了一遍,罷了問道:“聽出點什麽沒有?”
十七嬸擰著眉頭思量半天,吃吃艾艾地說:“……聽著倒象是和尚寫的,很象是那年和尚買院子時的事,渠州、柱子叔什麽的也合得上。可,可是和尚的字不是這樣啊一一我見過,方方正正的,比你的字好看多了。”她覷著丈夫臉色鄭重,也仔細審視著手卷,忽然問道,“這‘三哥’是誰?”
“高小三!”
“真是和尚寫的?!”十七嬸先是驚喜隨即驚惶,最後連臉色都變得雪一般蒼白,兩條腿一軟,一屁股就坐倒在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