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臨時找不到什麽好托辭,隻好微笑著走進草亭裏。他隨便找了個空石凳坐下,看了眼石桌上放著的金絲竹篾編就的針線籃,笑著問道:“你們在做針線?”沒辦法,既然走不掉,他就得裝出一副自己對這些東西很有興趣的模樣;可他說話時敷衍的口氣連跟過來的兩個小丫鬟都能聽出來。
“大丫姐在教我絞窗花。”盼兒小聲說。她從丫鬟手裏接過茶壺,拿了個幹淨杯子倒點熱茶水先涮了涮,給商成斟了一杯水。“……哥,”她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你喝水。”
“哦。”商成支應一聲。他低著頭,隨手撥拉著針線籃裏的各種小物件。他不知道該和兩個女娃說點什麽,也不知道該怎麽去引出個話題。可就這樣枯坐著顯然也不是個事。他拿起針線籃裏絞到一半的紙樣看了看,沒話找話地問,“這是個什麽花樣?”
“……是《童子送福》。”還是盼兒在說。
商成一下就不說話了。
三年前,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他從端州回屹縣,在霍家堡自己剛買的那個小院子裏就見過同樣的窗花。記得那幅《童子送福圖》就是大丫精心絞好貼上去的,糊窗戶的貢紙也是大丫用打小積攢起來的梯己錢替他買來的;一直到他成親以後,那窗花都還在。第二年打春時節他去給官上趕馬的那個清晨,早上起來還看見蓮娘在拂掃落在窗花上的塵土。轉眼三年過去了,當初那三間茅屋裏的許多物事都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變得模糊起來,可那幅已經褪色的窗花卻一直映在他心頭:一個被馬牛羊豬狗雞六畜簇擁著的胖娃娃,手裏捧著粟豆麻麥稻五穀,正咧著嘴朝他開心地笑;臨出門時,妻子還對他說,“一路上要當心”。所有的記憶都是那麽的生動,仿佛就是上一刻才發生的事情,耳畔依稀能聽見妻子深切的囑咐……
他讓兩個女娃也坐下,假裝沒有看見大丫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麵龐,先對盼兒說:“陸家兩位小姐不是邀你們今天去西河上秋遊麽,你怎麽沒去?”
盼兒遲疑了一下,說:“我,我……有點不舒服。”
“不舒服?怎,你病了?”商成關切地詢問道。
盼兒紅著臉搖了搖頭。
“看過大夫沒有?”
盼兒的臉更紅了。她囁嚅地說:“沒,沒看大夫……”
商成皺起眉頭正要數落她兩句,忽然反應過來了。他沒辦法把話再接下去了,隻好囫圇說了兩句“多休息想吃什麽讓他們給你做”之類的老套話,就急忙端起茶盞來遮掩自己的難堪。
盼兒也很尷尬。她的臉燒得發燙,絞著手指根本就不敢抬頭看人。過了一會兒,她輕聲輕語地說:“我想起來了,我屋裏還有點事。……,你先陪大丫姐姐坐會,我去去就來。”說完,她也不等商成說話,招呼著自己的丫鬟就急急忙忙地走了。很快她又讓那個商成以為是叫卉兒其實是叫胭脂的俏丫鬟過來,把大丫的丫鬟也叫走了。
草亭上就剩下大丫和商成。
兩個人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商成還端著茶碗。他低著頭,思索著放下茶碗之後找個什麽話題來敘談。自從那年柱子叔上門提親被十七嬸拒絕之後,他們倆就再沒有單獨相處過;這一方麵是十七嬸的謹慎,另外一方麵,商成也怕見麵之後大丫會更難過;當然他自己心裏也不大好受一一在和蓮娘成親之前,假如非要讓他來為自己挑選一個妻子的話,毫無疑問,他肯定會娶大丫。可假設永遠都隻能是假設,殘酷的現實讓他和大丫擦肩而過,後來他娶了一個好女子,而大丫也嫁給了那個短命的男人,在夫家守了三年的孝,也忍受了三年的屈辱……現在,大丫就隔著石桌坐在他旁邊,臉上雖然帶著笑容,可看上去一點都不開心,望著一池敗葉的眼睛裏隻有一種死心般的灰色。他驚訝地發現,大丫整個人都變得令他快認不出來了,在他的記憶中,大丫有一張透著朝氣的紅撲撲的鵝蛋臉,可如今她的兩頰都塌陷下去,就連臉蛋上那兩團緋色的紅暈,也是用胭脂塗抹出來的……
他放下茶盞,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張開口說道:“你……”他再也說不下去了,難過地低下了頭。
懂事的大丫馬上站起來,捧起茶壺幫他把茶水續上。
“我……盼兒妹子這幾天心情不好,我就過來陪她說說話。”大丫說。
“她怎麽了?”商成立刻追問道。事實上,他一點都不關心盼兒的心情好不好,他就是想找個能接續下去的話題。
“前幾天,陶家的四小姐和程家的二公子定了親……”
這事商成知道,他還去陶家賀了喜。陶啟和程橋是同年的進士,眼下一個是燕州首府,一個是太子詹事,這門親事算是門當戶對。程家的二公子就在衛牧府裏做事,他也見過幾回,說話有條有理,看著就是個踏實的年輕人,和陶啟那個知書達理的小女兒正般配。可這些和盼兒有什麽關係?他思索著,隨口問道:“怎麽,盼兒也看中程家二公子了?”
“程家的二公子,就是前頭毀親的那個……”
“毀親?”商成皺起了眉頭,“程家不敢吧?”這年月毀親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別說程橋隻是個七品小京官,就算程家是天皇貴胄,敢做出這種下作事,也要被鋪天蓋地的唾沫淹死!
“程家二公子,就是盼兒妹子許的那個人。”
被大丫一提醒,商成立刻就記起來了。對,是有這麽一回事,當初在西馬直度家店把盼兒解救出來,他還教孫仲山把她護送來燕州投親的一一好象投的就是程家;結果程家扯出她父親的家書不認她,孫仲山半道上還把她的丫鬟給“拐”跑了……說心裏話,他對盼兒父親以及程家人的做法是非常反感的一一這樣做實在是太絕情了,也太讓人難以接受了,這些人隻顧著自己的仕途和名譽,根本就沒考慮到盼兒感受,她一個十來歲的女娃,孤苦零丁地呆在一個陌生地方,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要是一時想不開,那該怎麽辦?難道那些人就忍心看著她去尋短見不成?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沉重地說:“你是當姐姐的,多勸勸她。事情都過去那麽長一段時間了,讓她別總惦記著……回頭我和嬸子說說,看有沒有合適的人家,給她說合一門親。”
“我娘給她說過兩回,都是好人家,她自己不情願……”
有這事?商成驚訝地抬起頭,問道:“她咋不情願了?”這時候他才發現大丫一直都站著和他說話。他趕忙說,“你坐。坐下來和我說說,她怎麽就不答應親事的?”
大丫沒有坐,搖了搖頭說:“她沒說為什麽不願意,就是不答應。”
“是這樣啊……”商成也沒辦法了。這些小女娃的心思說變就變,今天這般明天那樣,別人誰能猜得透?而且這婚姻大事曆來講究一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越是官宦大族越注重這些,她爹媽沒點頭,她好象也不能就這樣匆匆忙忙地嫁人。要不,他來做這個主點這個頭?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來,馬上就被他否定了一一他才不想去落埋怨哩!盼兒想嫁就嫁,不想嫁的話,等過兩年月兒一出嫁,家裏沒人說話冷清寂寞,她自然也就改主意了。
盼兒的事情說到這裏就再也接不下去了,商成隻好轉著心思找新話題。可急忙間哪裏找得到什麽有趣的話題?他天天不是衙門就是書房,來來回回都是辦公務談公事,就便是城裏有點什麽新鮮事,也沒人來告訴他啊。半晌他才說道:“你坐。一一在燕州這裏,還住得習慣不?”
大丫點了點頭,可依舊沒有坐。她不敢坐,生怕一坐下就讓和尚大哥看見她眼眶裏的淚水。就是現在,她站在他身邊,也得攢足全身的力氣才能讓自己站穩。她甚至不敢多說一個字,更不敢去看他一眼。她用最後的力氣竭力維持著自己那點可憐的矜持和尊嚴……
她不記得自己後來又與和尚哥說過什麽話,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到家的,當她清醒過來時,她已經在屬於她的那間小屋裏。她躺在炕上,身上蓋著薄被,可心底裏卻是一片冰涼。浸入骨髓的寒冷從她的頭頂一直曼延到四肢百骸。她瞪著兩隻早就被痛苦和煎熬折磨得失去神采的大眼睛,直端端地盯著被一團油燈照得模糊昏暗的屋頂。黑黢黢的房梁就象一頭蹲踞她頭頂上的惡鷹,張著翅膀惡狠狠地向她撲過來。昏暗中她不能呼吸,無法呼喊,手腳幾乎不能動彈,隻能死死地攥住貼在胸口的那個小荷包!
荷包上繡著一個“商”字。
出嫁之前,她把這荷包送給了和尚哥,她扶著那男人的靈柩回鄉時,蓮娘又悄悄地把它塞給了自己。也幸好有這荷包的陪伴,她才有了活下去了的勇氣。這是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裏她唯一的希望,也是她最後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