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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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2)屹縣商瞎子(中三)

商成被兩位宰相迎進了堂房。

“燕督,請坐。”張樸指了幾案前的一把座椅,說,“聖上已經下了早朝,本來說即刻召見你的,不巧的是,蕭老將軍和澧源大營杜高兩位大將軍也是今晨請見,聖上便讓我們先陪你坐談片刻。”說到這裏,他似有意似無意地瞄了商成一眼,看商成臉上失望之色一閃而過旋即也就神態自若,心中就有了兩分讚許,執起幾案上的茶壺,說,“這是聖上頒賜的茶湯,用的是德妃娘娘親手炮製的‘龍鳳馨’團茶,以東山鹹通寺的澧泉水煎熬而成,坊間絕無一見。我和湯老相國也是沾你的光。”

商成起身接了茶盞,謝過之後複又坐下,借低頭喝水的機會順便打量了一眼這間公廨。這是一間看著很平常的屋子,空間不大,擺設也很簡單,一張放著茶壺碗盞和筆墨紙硯的條案,幾把披著織錦鋪著繡墊的座椅,西邊牆角還展著一扇題滿了字的屏風,除此之外就再無它物。簡單利亮清爽,和商成想象中的宰相辦公所在完全不一樣。不過,他還是很快就發現了一些不同尋常的地方。這屋子裏沒燒火盆,也沒有搭火炕,可人在其中卻絲毫都覺察不到寒冷,反而有一種暖烘烘懶洋洋的滋味……他低頭看了看地下,都是尺許見方的大青磚。看來這屋子下麵應該埋著暖氣管道或者通著火龍什麽的,不然屋子裏溫度不可能這麽高。當然,也可能是砌著夾壁,同樣可以向屋子裏供暖。

他捧著茶盞低頭不語,張樸卻以為他是驟入中樞難免拘謹,一笑說道,“我們不是代天子垂詢,也不是考量燕督的功過政績,商公還是隨意些才好好。”他調閱過商成的履曆,知道他曾經出家做過僧人,也賣力氣打過短工,靠的是一路的機緣湊巧才暫握燕衛。雖然這個人本身有點能耐一一燕山衛最近大半年以來風平浪靜波瀾不驚就是個很好的證明一一可無論是胸襟氣度還是閱曆見識,或者說城府溝壑,都不能和宦海老吏相比,所以商成乍入禁中,麵對兩位當朝執宰親口征詢,言行有點不知所措也是人之常情。要知道,很多初次來到這裏的人,不是噤若寒蟬就是言辭無端,兩股顫栗昏昏然不知所雲也不在少數,兩相比較起來,商成如今已經做得很不錯了,至少他的神情中並沒有流露出什麽拘束和慌亂。至少張樸就沒看出他的神色有什麽慌張。

“是,職下記得了。”商成恭謹地應道。他放下茶盞,直起腰板在座椅上坐正,等著兩位宰相問話。

分座在長案兩端的湯行和張樸對視一眼,都是微微頷首。不錯,就看商成回話時的這份鎮定和從容,屹縣商瞎子就確乎是個人物。

湯行撚著花白的胡須,點頭說道:“燕督還是不要拘禮的好。陸伯符前不久在給我的私信裏,可是再三說子達是性情豁達爽朗之人,今天一見,似乎有點名不副實……”

商成聽出來湯行是在和自己玩笑,哈哈一笑說道:“老相國可別信伯符公的話。中秋那天,陸伯符請我去他家吃酒賞月,席麵上他使詐騙走我一幅字,在給老相國的書信裏替我說好話,不過是他良心發現而已;我可絕不領情。”一席話說得兩位相國都是莞爾。商成又說,“我這回進京,伯符公也有書信托我捎來。因為昨天傍晚才進的城,來不及到老相國府上拜望,所以信還在我那裏,回頭就給您送去。另外,伯符公還為老相國備了一襲銀狐皮子的大裘,也一並送到您老府上。”

湯行說:“伯符倒是有心了。”說著瞟了張樸一眼。

張樸會意,接過話題說:“湯相有陸寄這位高足,真真是令人羨慕。不過,子達,”他也隨著湯行改稱商成的表字以示親近之意。“今天我們見你,雖然不是為了聽你說燕山公務,可也不全是為了閑談。自東元十五年以來,南詔和吐蕃便頻頻在西南挑起事端,越境狩獵采藥偷盜搶奪之事比常年翻了數番也不止,攜私夾帶糧食、藥材、布匹、食鹽、生鐵、馬匹更是常見。此外,江水南北各地州縣的僚人也是蠢蠢欲動,雖然朝廷屢屢有撫慰彈壓,可殺官殺使劫財曝屍的僚人村寨絕不在少數,令當地州縣苦不堪言。當地駐軍又稍有不足,應付南詔吐蕃的軍事壓力已經頗為吃力,要想鎮壓僚人,更是力不從心。如今西南諸州縣的情勢,便說一句‘政令不出城郭’,也絕不是危言聳聽之辭。尤其是今年入夏以來,西南局勢更是惡化,不僅僚人猖亂有愈演愈烈之勢,吐蕃東蠻六部主力集結於茂州至黎州雅州一線,對我大趙西南虎視眈眈。南邊的南詔已攻陷邛水、盤江兩座縣城和末芒、伏戎等七處軍寨,十萬大軍屯據江水,似有渡江水分擊嘉戎二州之勢。有鑒於此,朝廷有意對西南用兵,破擊南詔以震懾吐蕃。朝廷擬在嘉州設行營,統轄西南四路,統一指揮各州衛軍,並從澧源禁軍中抽調兩到三個軍,以充實西南。”說到這裏,他停下話題端起了茶盞,低頭呷著茶水。他要給商成留出時間去思考他剛剛說過的話。

可出乎他的意料,商成幾乎是馬上就開始發問:“對南詔用兵的事,朝廷已經形成決議了?”

“此案尚未有決議。”湯行說,“朝廷正在密議此事。尚書省和兵部除了找來在京的各位老將軍征詢之外,也向北四衛提督及衛府下發了公文,請他們細加斟酌,並將結果詳細成文呈遞中樞。我們找你來詢問,隻是因為你恰巧在京,不然,你也會收到朝廷的公函。”

商成點了下頭,半天沒有言語。這消息他已經從陳璞那裏聽說了,而且也仔細思量過了,心中早就有了腹案,現在不過重新組織一下語言。

他低頭思索,兩位宰相也不說話,都是一臉的平淡地各自端著茶水垂目等待。

過了許久,商成才慢慢說道:“對南詔用兵之事,職下以為不妥。”

湯行的眉梢驀地一跳,神情卻是泰然自若,端著茶盞的手連袖子都沒擺動一下,恍若沒有聽見一樣。張樸卻是“哦”地驚噫一聲,眯縫起眼睛凝視著商成,徐徐說道:“燕督如此評斷,可有依據?”

“有。”商成很肯定地說。

他的依據很簡單,那就是無論南詔還是吐蕃,現在都不可能有大打出手的決心,更不可能有大打出手的準備。此外,他也不相信吐蕃的主力會搞什麽重兵壓境。從中原傳出消息到吐蕃的中央政府接到消息,路途上耽擱的時間就不止半年。等吐蕃人確認消息屬實之後再下決心出兵撈點便宜,至少也得等到明年夏天;難道在這之前,東吐蕃的地方政府敢集結兵力擅自行動?就算是有集結,也隻能是集結各部落的青壯。靠一群青壯也妄想攻城掠地?顯然不可能!而且,他不認為這麽點時間東吐蕃就能集結起多少青壯。開玩笑,橫斷山區他又不是沒去過,就是開著汽車在公路上跑,他都覺得天高地廣人煙稀少,何況現在還隻能靠著人的兩條腿傳遞消息一一除了路途上肯定有耽擱,東吐蕃人自己還需要討論“分配”方案,等各方麵都滿意再協同出兵,怕是青稞都收兩三季了。就這種情況,還妄談什麽主力集結?至於什麽南詔派出十萬大軍屯兵長江南岸的消息,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評價了。這消息他沒在軍報上看見過。不過,不管他見沒見過,他都能肯定這簡直就是無稽之談……

聽完商成的想法,張樸的臉上倒是沒什麽異樣的神態,隻是口氣淡淡地問道:“燕督說南詔出兵純是無稽之談,願恭聞高見。”

商成笑說:“南詔國是唐初在雲貴……在大理一帶幾個大部落聚合而成的,此後綿延發展,不斷地吸收並吞周圍各個大小部落以壯大自身,才有了今天的規模。我們暫且不說南詔王在他們國內有多大的號召力和影響,他有沒有可能不經過其他部落首領的一致讚同而發動對大趙的戰爭,隻說這屯聚在江水以南的十萬大軍。南詔國的人口有沒有四百萬?”

他突然這樣一問,張樸張口結舌一時沒有反應,湯行沉吟了一下,說:“這個事情禮部有記錄。在東元四年,南詔舉國人口不及二十萬戶。”

商成知道這個數據裏水分極大。南詔國內的不少部落大概就不會在官府登記人口,而南詔國的政府大概也不會去各個大大小小的部落搞什麽“人口普查”,所以二十萬戶應該南詔王能有效控製的地方的人口。在此基礎上再做些調整,再給它做一點誇張和放大,就算他們有四百萬吧;再按燕山衛總人口和駐軍的比例換算過來一一燕山人口一百八十萬不到,駐軍四萬三千,那南詔四百萬人口就能有……八萬?少了點。那就翻兩番,算他們有二十萬兵吧,一一雖然他們肯定養不起這麽多兵……

“就算南詔國有二十萬兵士,而且不考慮裝備、訓練以及後勤補給等等條件的製約,他們也不可能在江水以南屯兵十萬。南詔的東南是交趾國,南邊是真臘,西邊包括西南和西北是吐蕃,東邊從海上的瓊州一直到西南雅州,和咱們大趙接壤的地方有幾千裏地一一隻要他們沒瘋,就不敢拿舉國一半的兵來屯聚在江水之南妄想打什麽嘉州戎州。打不打得下來不說,僅僅這十萬兵一動,交趾、真臘、吐蕃就不可能放過這咬肥肉的大好機會……”

對於商成很形象的比喻,湯行是板起一張老臉不置可否,張樸卻有點不舒服一一對南詔用兵就是他的主張,南詔國屯兵十萬覬覦嘉戎就是他找的理由,現在被商成一針見血駁斥得如此不堪,就算他有宦海裏幾度起落沉浮修煉出來的深沉氣度,也不由得臉上無光。很想反駁幾句,卻又覺得商成這些粗鄙簡陋的話實在是很難挑出紕漏,可要是什麽都不說,那和他點頭默認又有何區別?思忖半天才嘿然說道:“西南嘉戎雅榮各地州縣的軍情急報,總不會是在作假吧?即便沒有十萬人,七八萬人總是有的。”

商成一笑不搭話。他在軍中呆得時間久了,自然也就知道一些事情,很多時候,烽火台警戒哨的兵一見風吹草動就急慌慌地報警,而且為了引起上司的警惕,報上來的數字通常都是極盡誇張,明明是十數餘的敵騎,一報就是三四百,要是真有三四百,那就肯定是數千,等真是有上千的敵人,那就更不得了,急報上就是幾萬人,仿佛整個草原上的突竭茨人,都在同一時刻朝著這個小小的烽火台滾滾而來……

他說:“想來西南州縣也是這種情況。敵人集結的情形大概是有的,但是不可能有那麽多人,也許有數千人,或者是上萬人,對咱們有一定的威脅和壓力,但是遠遠不到因此而大動幹戈的地步。”

“那依燕督之見,朝廷該如何解決西南的困境?”張樸問。

“我有個不成熟的想法,說出來請兩位相國斟酌。”商成說,“可以由朝廷派出要員出使吐蕃,以金帛財物結好東吐蕃,再許以重利,請他們做點配合。也不用太多的動作,隻要吐蕃人在南詔邊境上稍微做出點姿態,同時嘉州以北各地向嘉州小規模佯動,擺出一付預備大打的模樣,南詔國自然就會主動來尋求和解。這樣,嘉戎兩地的危機也就消弭了,丟掉的兩個縣城和幾處軍寨大概也能拿回來。”

“很是,很是。”湯行沉吟著說道,“燕督所言,頗有道理。”

張樸陰沉著麵孔也是默默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