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字體:16+-

第七章(16)兩番邂逅(中)

“商瞎子!”那老者總算認出眼前,麵帶驚愕脫口而出就叫了商成的綽號。但是他馬上就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一臉尷尬的神情急忙改口說,“大……燕督,失禮了。”

商成哈哈一笑渾不在意,雙手一揖行了個晚輩禮,恭敬地說:“成見過予清公。”

潘漣側身受了他半禮,虛扶了一下等他直起身,才驚異地問道:“燕……子達是幾時來京的?”

商成沒答他的話,笑說:“您怎麽也回京了?記得前幾個月的邸報上說,您不是已經調任江南兩路巡察使了麽?我當時還遺憾以後就難得有福氣喝到您親手煎熬的清茶了一一想不到居然就在這裏遇上您……”他也有點詫異,完全沒有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邂逅潘漣。雖然他知道京官外委之後磨磨捱捱拖著不去履任的事情也有,可潘漣應該不在此列。別人不情願及時上任通常都是因為委派的職司不盡人意,不是差事繁重難以討巧,就是被委派到兵禍連綿的邊陲州縣,再或者就是被分派到疫瘴橫行的廣南西南諸地形同發配,因此官員們才會一邊盡量拖延行程一邊盡力活動,爭取能換個好地方好職司;潘漣要去的地方是向來就是“大趙糧倉”、“天下賦稅首重”的江南兩路,是別人打著燈籠都尋不到的好地界,廣南西南如何能比?再說,潘漣之前就是吏部侍郎,資曆深,官箴風評上佳,一路過來又沒犯什麽大差錯,這時間突然外調地方,出任的又是號稱巡察使,顯然是朝廷要進一步重用他的信號一一等他再回到朝中,至少也是個六部尚書,要不就是禦史台三司憲之一……

商成避而不談進京的緣由,潘漣也沒有繼續追問,又見商成一副探究的神情,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商成心中的疑惑,一笑搖頭說:“子達是在驚疑老夫為什麽不‘煙花三月下揚州’吧?”

商成點點頭,並沒有否認。連自己都能瞧出來潘漣的委派外任不尋常,怎麽潘漣自己倒是不急不徐地恍若沒事人一樣?

“子達想不想知道這其中的關節奧妙?”

商成樂嗬嗬地說:“隻要予清公肯說,我是洗耳恭聽。一一您說地方,酒也好茶也好,都算我頭上的。”

“子達果然是個爽朗人。這裏過去的背街上有座茶坊,還算清淨,子達要是沒什麽急事,倒不妨隨老夫過去閑坐半時。”

“予清公有命,我敢推辭?”商成笑道。

……潘漣提的那座茶坊很快就到了。

現在,他們倆坐在二樓的一個雅室裏,一麵品味著潘漣推薦的上品茶水,一麵安靜地傾聽茶坊的歌伎撫琴。

從進到這間雅室,潘漣就絕口不提自己為什麽不離開京城的事,反而熱情地給商成介紹這間茶坊裏的幾種好茶和兩樣點心,要不就是稱讚麵前這歌伎的琴藝。商成對茶沒什麽研究,潘漣提到的《茶經》也隻是聽說過,所以這茶水好不好根本就說不上來,至於琴藝琴音就更是門外漢,幹脆也不做什麽評價,隻是含笑點頭。潘漣一個人自說自話了半天也覺得沒趣,最後也就收住了話頭,又無心聽停,便借著啜茶聽曲的機會悄然打量身邊的青年將軍。剛才街上的光亮昏暗,他其實並沒有看清楚商成,如今在這燈火通明之的鬥室之中,隻見這位大趙立國以來最年青的衛鎮提督頭戴藏青蜀錦紗軟腳襆頭,身穿月白蘇綢對襟文士袍,凝眉注目似笑非笑地聆聽琴韻。又因為他現在坐在幾案正中,商成一手撫著膝一臂支端坐於條幾右側的軟椅上,他正好覷不到商成毀了的那半張臉,看著柔和光亮裏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龐上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沉穩和從容,忍不住就在心裏暗讚了一聲一一好風采!好氣度!當年的商瞎子定然也是一位翩翩少年郎!

不知道名字的琴曲彈罷,商成先對歌伎說:“好曲子。謝謝了。”說著掏了錠銀子放在條幾上,又對歌伎還有牆角的兩個婢女說,“我們有點話要說,你們先下去,要添茶水點心的話,我會叫你們。”等三個女子出去,他這才轉過頭對一臉深沉的潘漣說,“予清公肯定又要笑話我壞行市了……”

“唔?”有點走神的潘漣其實並沒有注意到這個小細節,更沒聽清楚商成的話,支吾了一聲才問道,“子達方才說什麽?”

商成笑說:“香茶已獻,梵音已逝,予清公的故事……”接著就咂舌不語。

“我哪裏有什麽故事,不過是茶蟲上來,正好叨擾子達一杯滾水。”

商成一楞,隨即哈哈大笑:“年前燕山勘察時,予清公在公務上從來都是端肅不苟言笑,我還直當您是位淳方長者。後來陸伯符和狄巡察都說您其實是位奇思妙趣之人,我一直不相信。如今我信了,您果然是有趣之人一一我從來就隻聽說過有酒蟲,茶蟲還是第一次……哈哈,茶蟲,茶蟲,妙,真正是妙……”

潘漣陪著他幹笑了兩聲,問:“陸狄兩位大人,他們還好吧?如今是不是還在隨時隨地地起爭執?”

說起自己這兩位下屬,商成就一個勁地歎氣搖頭:“您不是不知道他們的事。也不知道他們上輩子到底是結了什麽怨,平時還好,可隻要一談到正事,不是互相攻訐就是互相拆台。唉,要是他們倆能不吵不鬧,我這個提督都能多活兩年。要是有機會,您也幫我勸勸他們。”他知道,潘漣是陸寄的同鄉,又曾經做過狄栩的上司,和這兩個人的私交都不錯,所以才有這樣一說。

潘漣苦笑了一下,說:“就今晚這一壺茶水的情分,我也是要幫子達一把的。不過眼下怕是不行,隻能留待他日了。”

商成沒有出聲,隻是默默地端起茶盞。潘漣領了外委卻至今滯留在京師,肯定是有原因的;若是朝廷收回了前命,那潘漣就該繼續做他的右侍郎,可偏偏前幾日在宰相公廨的絕密會議上又沒看見這位吏部三號人物,這顯然不正常。再聯想到六部裏的人事調整,早前在燕山有過交道的兵部侍郎曹章也不知去向,稍加思索他就知道這事不簡單,因收了笑容問:“是不是出了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