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一頭衝進漆黑的夜色裏,迎著撲麵而來的夜風奔向了小街的另一頭。
現在是午夜,黏稠得深不見底的天穹上既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兩邊的人家早就家家關門閉戶,街麵上黑得伸手看不見五指。他根本就就看不清腳下的路。但是他絲毫都不不關心腳下踩的是石板還是坑窪,跌跌絆絆地隻顧朝著小街盡頭的那團孤零零的光影衝過去。他心裏就想著一件事:隻要他再邁出一步,他就離妻子更近一點,再跨出一步,就再近一些……
當他拽塌半幅門簾一頭撞進許記時,他落拓潦倒的模樣把歌肆的老板夥計還有大堂裏的兩三桌客人全都嚇了一大跳。他頭上精致的軟腳襆頭已經不知去向,罩在棉袍外麵的蜀錦對襟直衫也滾了半身土,醃臢得就根本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再加他嫌棄礙事而把眼罩扯下來抓在手裏,可怖的麵容再加一付猙獰的表情,活生生就是一個才從阿鼻地獄裏爬出來的厲鬼!
他劈手就揪住麵前一個看起來象是夥計的家夥,嘶啞著嗓子問:“剛才誰在這裏唱歌?”
夥計大概是被他嚇得魘住了,雙手攀著他的胳膊,離了地的兩條腿在空中胡亂踢騰,眼睛卻眨都不眨地死盯著他,喉嚨裏吐出了一串毫無意義的模糊音節。
他立刻就甩開這夥計,隔著櫃台抓過一個來不及躲閃的中年人,再問了一句:“剛才,誰在這裏唱歌?”
那高高胖胖的中年人被他生拉硬拽地拖起來,半截身子都被拖過了木台,滿臉的肥肉擠成一堆,五官都被驚駭得挪了位,哆嗦著嘴唇問:“誰?您,您……”嘟囔好幾聲也沒囫圇出一句整話。
“快說!”商成一拳就擂在櫃台上。轟然一聲悶響,櫃上擺的三四壇酒和幾摞碗齊齊向上一竄,掉下來又左搖右晃了好幾下,緊接著咣當啪嚓唏哩嘩啦一通脆響,大堂裏頓時彌漫起一股濃鬱的酒香。
中年人嚇得一張肥臉都完全沒了血色,鬢角的兩道汗水如同蚯蚓一般順著臉頰蜿蜒而下。他盯著商成的麵孔,突然間福至心靈,嘶著聲調尖叫起來:“說!說!我說!一一老客找的是誰?”
“剛才那個唱歌的女人!”
“唱歌的女人?”中年人死死攥住商成的手腕,生怕他一用力自己的小命就此完結,被汗水漬著的眼睛拚命地眨巴著,目光直在大堂上東瞄西掃。堂右靠壁就有三個支鼓賣唱的女伎,此時都被嚇得花容失色,丟了鼓縋拋了鐵鋏,抱成一團蹲在牆角裏瑟縮發抖。堂上還有三桌外地應考的舉子,每張席上也都請著兩三個陪酒的歌伎美姬。夜半三更酒饌酣暢,這些女子正撒出渾身的解數手段活躍酒席上的氣氛,嬌憨邀酒的手裏還掂著杯,擊鼓傳花的手裏還捧著繡,輕姿曼舞的還掐著身段挑著蔥指,誰知道燈紅酒綠間驟見惡鬼拍門,霎時間盡都嚇得猶如廟裏的泥胎塑像一般定在當地。見中年人的目光掃過,這些女子個個都想低頭避過,偏偏脖頸卻不聽使喚,想開口哀懇,嘴裏又發不出聲,心慌意惶中就聽到半聲嚶嚀,一個女子捱不住堂上的詭異緊張,活生生被嚇暈過去……
中年人抖瑟著問道:“您,您看,是她們中間的哪一位?”
“不是她們!是個唱燕山民謠的!”
“燕山?民謠?”中年人一臉的迷惑。皇天菩薩,這鬼要想找的到底是個什麽人?
這時候櫃台裏一個夥計突然說道:“我知道!一一放了我們掌櫃,我帶你去!”
“你知道?”商成盯著那個膽大夥計上下瞧了一眼。他也不怕他們耍什麽花招,順手撇開掌櫃,說道,“那你帶我去!”
他跟著那夥計出了大堂的角門,走過一段不長的夾道進了二門,迎麵六七間正房泰半都是無燈無火一片漆黑,隻有西邊兩間屋有著朦朦朧朧的亮。那夥計下石階就停了腳步,指著其中一間說:“那間就是,您要找的燕山女人就在那屋裏!”商成沒言聲就徑直大跨步走過去,對夥計在背後跳起腳大叫大嚷什麽“公子當心有賊子要尋仇行凶”的話也渾不在意。他來找自己的婆娘,這事說到天邊他也占著理,就是皇帝來也別想擋他的道,何況區區一家破歌肆!蓮娘沒受委屈就算,要是有點什麽三長兩短事一一哼!這破院子裏的人就全都活到頭了!
他站到門前,伸手要去揎門,手指尖都觸到冰涼的門扉,胳膊卻突然軟綿綿地耷下來,這一掌就再也推不下去了。
蓮娘,蓮娘,是你麽?這道門的背後是你麽?是你在這屋裏嗎?
我的妻,我最心愛的人,要真的是你,這兩年來你為什麽不回燕山找我?你為什麽要讓我在無盡的痛苦中忍受著思念的痛苦和折磨?是你已經忘記了我,還是你並不願意來見我?或者是苦難的連枷鎖住了你的手腳,讓你無法掙脫……
一連串問題突然浮現在他腦海裏。它們就象針一樣紮在他的心頭。他苦苦尋找了兩年,苦苦等待了兩年,可就在這即將見麵的一刻,他猶豫了,他遲疑了,他再也沒有力氣去推開這道木門,也再沒有勇氣去麵對他必須麵對的一切……
他把手慢慢地收回來,低著頭,就象一個探索著人生、社會和世界的重大命題的哲人一樣,安靜地站在那裏。
他麵前亮著燈的正房和他一樣安靜。帶路的夥計已經隨著警告聲一起消逝了。酒肆前麵的大堂傳來一陣喧鬧。更遠的地方響起了警鑼。遠遠近近的狗都在興奮而激動地狂叫著,短而淒厲的犬吠撕破了沉靜的夜空……
他終於還是重新抬起了手臂,手掌緩慢地、凝重地、毅然決然地搭在門扇上,輕輕地使上了勁一一
門開了。
門後的厚簾子也被他掀開了。
屋子裏光線有點昏暗,但是條幾上座著兩盞燈,把幾案邊的兩個人照得清清楚楚。商成根本就顧不上去看那個滿臉驚訝神色的年輕文士,目光緊緊地鎖住了幾案邊的那個女人。
不是蓮娘!
一股難以言表的難過立刻充滿了他的胸膛。這女人不是他的蓮娘!雖然這女人也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也有一張秀美中帶著幾分倔強和不屈的麵龐,可即便她的容貌在燈光下蒙著一層暗黃色的光芒,形容也不是那麽清晰,可看過第一眼他就知道,這絕對不是蓮娘!
同時他也感到一陣輕鬆。
他對自己剛才在門口的一番想法感到愧疚。真是的!蓮娘怎麽可能在這種地方呢?他一定是被惡鬼魘住了,才會想得那麽多……你是個混蛋!他在心裏狠狠地罵了自己一句。
他失望地搖了搖頭,默默地歎了一口氣,嘴裏咕噥了一句“對不起”,就想轉身離開。
他的腳步並沒有挪動,炯炯有神的一雙眼凝視著那個歌伎裝束的女子看了半天,嘴角突然浮起一絲冰冷的笑容。嗬嗬,他就說過,他和這女人有緣,這不是一一山不轉水轉,他和她又見麵了!
他走過去,根本不用那個年輕文士招呼,便自顧自地坐在條幾邊的一把空鼓凳上。他把眼罩丟在案子上,順手抄起案上的酒壺隨便找個碗盞倒了杯酒,仰脖子把溫熱的酒一口喝幹,又再斟了一盞,一手擎盞一手朝盞沿上一搭,朝那個還沒從噩夢中清醒過來的女子虛作了個敬酒的樣子,含笑說道:“九娘子,別來無恙乎?”